第二四〇章 有我之境

女郎王微言笑宴宴、眸光盈盈,那璨然一笑,霎時間給人的感覺仿佛三櫓浪船不是行駛在黃浦江上,而是穿行於三月爛漫桃花林中,使得整個艙室都映上了桃花色,張原因這女郎而想起了避園掘筍的嬰姿師妹,女郎王微立時察覺出了張原眼神中一掠而逝的情意——

察言觀色、善解人意是揚州瘦馬最要緊的本事,王微七歲始就有女教師專門教她這些,後又經南京舊院名妓馬湘蘭調教,而且本身又是冰雪慧心的人,揣摩他人心意的本事更勝假母馬湘蘭,尤其是男子的神情語氣,王微一眼就能看透其表裏——這同舟的山陰張氏三兄弟,張萼張燕客不必說了,紈絝習氣,表裏如一,這種男子直爽卻失於粗鄙;張岱張宗子同是紈絝,比其弟蘊藉儒雅,談詩論畫,學問博雜,自她上船來,這兄弟二人的目光幾乎沒從她身上離開過,王微並不覺得他們輕浮,被她麗色吸引那是很自然的事,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可是那個張原張介子,卻讓她很有些看不透——

這是王微第三次見到這個聲名鵲起的張介子,第一次在西湖船上,面目不清,言語也沒什麽出奇之處,第二次在眉公山居她與張原下了一局棋,張原眼觀鼻、鼻觀心,那份入靜功夫讓她有些驚訝,而且那局棋張原還贏了,這兩次印象,女郎王微對張原的觀感是這個張三元極聰明,年紀輕輕修心養性的功夫卻很不錯,極有心計,此後數日,關於張原的傳聞不斷,張原煽動諸生鬥董翰林、張原在上海豫園大會松江諸生、張原成立翰社……

眉公聽到這些傳聞搖頭道:“這個張原不安本分,樹黨結社,太過張揚,早晚有遭受重挫之日。”眉公為人和世講究得饒人處且饒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然覺得張原行事太絕,太會惹是生非了,王微當時說:“或許能成治世之能臣,也未可知。”眉公凝視她,不語——

而今日第三次相見,張原神態略顯疲憊,雖然也常矚目於她,但明顯與張岱、張萼的目光不一樣,這二人對她是忘我注視,張原卻是含著笑帶著欣賞的意味,仿佛隔水看花——

王微心道:“眉公論詩,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論人也一樣,這個張原就是時時刻刻‘有我’,有很強的自制力,不容易為世相迷惑,這樣的人以自我為中心,城府很深,看他煽動諸生鬥垮董翰林卻又能毫發無損揚長而去,就可知他的老謀深算了,這真是十七歲初涉世事的書生?”

這是王微對張原的性情判斷,而張原方才那偶露的一絲情意又讓王微有些訝異和竊喜,心道:“你終究不是柳下惠嘛,也還是凡夫俗子,這很好——”

王微打量張原的時間有點久,張萼嚷了起來:“哇,這是何意思,你二人就這麽含情對視了!”

張原笑道:“不談詩了,你們下棋。”

張萼早就對談詩論賦不耐煩了,說道:“好了,談詩也談夠了,不如下棋,不如下棋。”命福兒搬取棋具來,榧木棋枰、永昌雲子都是從山陰帶來的。

上回在東佘山居,王微對弈輸給了張原,很想再與張原下一局,但見張萼很踴躍,便問:“張相公圍棋與三元相公相比,如何?”

張萼看了張原一眼,笑道:“互有勝負。”

王微肅然道:“那小女子就請教一局。”

張萼大度地讓王微執白先行,張原和張岱還有宗翼善在一邊觀戰,張原坐得稍遠沒有細看棋局,料想三兄下不過這女郎,三兄棋力在這女郎之下,而且惑於美色也不易專心,所以這棋難有精彩,沒什麽看頭,但旁觀這女郎對弈的神情姿態就極是養眼——

女郎布袍竹冠,乍看好似簡單樸素,但若細看,就會發覺其從頭頂的竹冠到腳下的蝴蝶履,無一不顯精致,那布袍是上好的松江棉布,從衣領到袖口做工針腳細密,穿在這女郎身上極是熨帖,女郎的指甲也是精心修飾過的,拈棋時可見那指尖瑩潤勝過棋子,落子的姿勢也是優雅迷人,這都是經過教習的嗎?

張原靠坐在篷窗邊,看著三兄與這女郎對弈,心想:“上品揚州瘦馬,琴棋書畫皆通,曲中舊院名妓,交結騷客詞宗,這女郎若在四百年後,應是影視歌壇明星一類的人,在晚明,相對而言,這類名妓比良家女子更自由一些,好比這王微姑,到處雲遊,還能拜在陳眉公門下學畫,現在與我們弟兄三人同舟遠行,論詩弈棋,落落大方,這在良家女子是絕不可能的事——”

由此張原不禁想起未婚妻商澹然還有王嬰姿師妹,澹然是他的妻,他一定要好好呵護她,若有暇就多陪她遊玩,不會讓她局促於深宅大院中,澹然聰慧,以後讓她幫忙管理書局或者盛美商號都可以,嬰姿師妹呢,多才又可愛,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