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章 射蟬

午時末,船到了薛澱湖,張原一行在湖東岸的朱家角鎮用午飯,王微不肯下船,只讓姚叔去買了一些酒食蔬果在船上吃,酒肉都是姚叔和那披發小僮食用,王微讓小婢從行李中搬出一個紅泥爐,引火燃炭,用一個瓦缽煮青浦粳米粥,王微親自掌勺,炒了一盤苦瓜和一盤青藕,兩樣小菜,一缽粳米粥,這女郎飲食很簡單,講究的是鮮潔幹凈。

王微吃了兩小碗青浦粳米粥,漱口凈手,取一卷《隱秀軒詩》在篷窗下閱讀,《隱秀軒詩》就是竟陵鐘惺的詩集,王微讀了一首“亭臯木葉下”,輕誦道:“如何故人影,更作霜天別,是夕燈外菊,同心照遲暮。”越覺得清秀可喜,對張原先前對鐘惺的批評更不以為然了,很想再與張原辯論一番——

午後時光悠長,浪船泊在漕河邊柳蔭下,水面風來,也不覺得暑熱,這船上除了兩個留守的船工外,就是王微四人,其他人都去岸上用餐了——

王微讀一首詩,諦思片刻,看岸邊柳枝低垂,輕點水面,很是清靜,卻有兩只蟬驟然鳴叫起來,此起彼伏,聒噪不已,王微擱下手中詩卷,說道:“薛童,取彈弓來。”

薛童便是那個眉間有痣的披發小童,趕緊取了一把牛筋彈弓,還有一袋挑選好的小石丸,送到王微面前,王微覷準柳樹鳴蟬,彈弓皮筋一響,那只正叫得起勁的蟬叫聲戛然而止,柳葉簌簌,一只黑蟬落到岸邊地上,折騰幾下,不動了。

還有一只蟬,許是被這女郎的彈弓之技嚇到了,噤若寒蟬,無聲無息。

薛童贊道:“微姑打得好準。”

王微將彈弓交給薛童,說道:“和薛婆婆相比,差得遠了。”

正這時,聽得欸乃聲響,一條丈八小舟在浪船邊靠岸,見一個三十多歲、身穿玉色直裰的士人上了岸,說道:“在這裏用些茶飯再去青浦。”

王微聽這聲音有些耳熟,擡眼看時,認得是蘇州範孝廉,幾年前到過南京舊院“幽蘭館”訪她假母馬湘蘭,那時她才十三歲,範孝廉是受蘇州王穉登之托給馬湘蘭送來其新作傳奇《彩袍記》,王穉登是馬湘蘭傾心的才子,不過那時已過年七旬,白發蒼蒼了——

王微最喜交遊,喚道:“範孝廉,小女子王微這廂有禮了。”

岸邊的範文若轉過頭來,見那艘浪船篷窗露出一個美貌女郎上半身,言笑晏晏,範文若覺得面生,一揖道:“小娘子認得長洲許文若嗎?”

王微道:“三年前在金陵舊院幽蘭館,小女子聆聽過範孝廉的清言。”

範文若略一回想,恍然道:“哦,你是王微姑娘——姑娘緣何在這裏?”

王微道:“小女子訪雲間陳眉公,現搭船回金陵。”

範文若“哦”的一聲,說道:“王百谷先生前年也仙逝了,才子名妓化蝶而去了。”

王微黯然道:“是呀,我養母一生癡戀百谷先生,臨終猶誦百谷先生寫給她的詩。”

範文若忽然想起一事,問:“王微姑娘從佘山來,可知山陰張介子還在青浦否?”

王微訝然道:“範孝廉與張介子相公是舊交嗎?”

範文若道:“張介子是我好友,我在長洲聽聞他與董翰林——聽聞他在上海豫園大會松江諸生,特意趕來相會,就怕錯過了。”

王微笑道:“那真是巧了,這就是張介子相公的船,介子相公要去南京國子監求學,說了順道要去蘇州訪友,卻原來就是範孝廉嗎,真是巧極。”

範文若大喜,忙問:“張介子現在何處?”

王微道:“在鎮上酒樓用飯,範孝廉到船上等嗎?”

範文若道:“我自去鎮上尋他。”帶了一仆一僮往鎮上去,在東市一家酒樓見到了張氏三兄弟,範文若去年在山陰見過張岱、張萼,此番再見自是甚歡——

張原招呼範文若一起用酒飯,說道:“真是巧遇,竟在這裏遇到範兄。”

範文若笑道:“我是特意從長洲來青浦訪賢昆仲的,若不是在岸邊遇到王微姑娘,差點就錯過了。”

張萼忙問:“範兄認得那王微姑?”

範文若道:“三位與美人同舟,卻不知美人來歷嗎?”

張原道:“陳眉公托我兄弟讓她搭船同去南京,她是眉公的女弟子。”

範文若點點頭,說道:“王微是南京舊院幽蘭館馬湘蘭的養女,能詩善畫,自去年以來艷名大著,已與舊院名姬李雪衣齊名,據傳尚未梳攏,依然完璧,年初有徽商欲以千金為其梳攏遭拒,與其假母馬湘蘭一樣頗有俠氣。”

張岱道:“果然是曲中女郎,也的確是才女,今之薛校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