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五章 子不語

王煥如四十開外,身高體胖,頜下三綹長髯,時不時撩一撩,美髯公似的,王煥如去年隨範文若在青浦見過張原,對張原的制藝才華頗為佩服,近日華亭倒董之事傳得沸沸揚揚,王煥如聽聞張原是主謀,更是驚訝,這時見範文若陪同張原突然來訪,不免大感意外,趕忙迎入廳中坐定,寒暄畢,張原便說了來意,王煥如道:“那位杜總兵是回來了,上月月底回的貞豐裏,尊介要從軍何難,在下領張公子去杜府見杜總兵便是了,不過杜總兵之兄尚未出葬,現在上門要以吊喪名義才行。”

張原聽說杜松在貞豐裏,長舒了一口氣,拱手道:“那就有勞王兄了。”

昆山習俗,吊喪賓客過午不上門,說是不吉,不知有何典故,現在已經是午時,是不好去杜府了,王煥如當即設宴款待範文若和張氏兄弟一行,飯後在後園涼棚品茶閑談,王氏後園不遠處便是白蜆江,張萼聽不得王煥如滿口的八股文腔調,便向王氏仆人借了釣竿,去江邊垂釣——

張原從王煥如這裏了解到上月去世的是杜松的兄長杜檜,杜檜是鎮海衛的一個六品百戶,明代重文輕武,到晚明更甚,六品百戶與六品知州簡直有天壞之別,百戶見到知州要行跪拜禮,還不如一個生員,生員與武弁交往,即便對方是一品總兵,也只用“侍教生”的拜帖,而不輕用“晚生”帖,可見明代武將地位之低,一般武將在邊鎮、衛所裏還比較威風,一到地方上就很低調——

當夜,張原、範文若等人就在王煥如宅第中歇息,次日一早,來福、能柱等人去采辦牲醴賻赗等吊喪之禮,範文若、王煥如見張原置辦這樣隆重的祭奠禮物,心下都是暗暗詫異,不明白張原為什麽如此看重一個罷職的武將,似乎不僅僅是為了其家仆從軍那麽簡單吧?

範文若沒有隨張原去,他不想湊這個熱鬧,張萼也沒去,自顧回浪船與王微下棋,張萼圍棋、象棋都下不過王微,又去街市上買來一副雙陸,卻也不是王微對手,揚州瘦馬自幼有專門的老師教習,張萼只是興之所至,所以說王微玩這些是職業,張萼只是業余,王微天分又高,當然不是張萼這種沒有耐性的人能比的,張萼的郁悶可想而知——

……

杜氏大宅在鑰匙橋畔,鑰匙橋是相連的兩座橋,一圓一方,遠看好似一把大鑰匙,杜宅門前名旌、旙幢羅列,正廳西邊的側房,苫次張幕,杜松和三個侄子居幕內迎拜吊客,這日一早家仆來報,生員王煥如前來拜祭,並呈上拜帖和禮單——

師從王煥如求學的是杜檜幼子杜定方,聞知王煥如先生登門吊唁,又驚又喜,杜定方之父杜檜雖說是六品武官,但在地方上並無聲望,昆山鄉紳聚會,杜檜都沒資格參加,這次杜檜去世,除了鎮海衛一眾武官前來拜祭外,昆山縣令只委托縣主簿代他來吊唁,這或許還是看在杜松面子上,鄉黨來拜祭的十有八九沒有功名,杜松雖說曾任遼東總兵,但已解職,本地鄉紳豪強覺得沒有什麽事要求到杜松頭上,自然也懶得來拜會,所以杜定方聽說王煥如先生來吊唁乃父,極是感激,但看拜帖卻有三份,一份是王煥如的,另兩份拜帖卻是山陰張岱和山陰張原——

杜松問侄子杜定方:“這兩個紹興人是你朋友?”

杜定方茫然道:“小侄從沒去過山陰,不認得這兩位——”猛然醒悟道:“莫非就是前些日在華亭的那個張原張介子!”

華亭倒董之事在松江府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這貞豐裏距離青浦不過二十裏,杜氏家人雖在喪中,也聽說過這事,杜定方是讀書人,自然了解得更多,說道:“這個張介子是紹興小三元,張肅之的族孫,焦狀元的門生,名頭極響,我杜氏與山陰張氏從無來往,怎麽——”眼望叔父杜松,心想莫非是叔父與張汝霖曾有交情?

杜松心道:“張汝霖是已故首輔朱賡的女婿,浙黨人物,我任遼東總兵時,朱賡還在內閣,卻也並無交情,邊將一般都不敢私交內閣,怕犯忌諱——這張氏子弟緣何登門?”對侄子杜定方道:“還發什麽愣,速去迎接。”

三個孝子將王煥如、張岱、張原三人迎到側堂,王煥如三人祭拜杜檜之時,杜松領著杜定方三孝子出幕拜謝,張原第一眼看到杜松,就知這人便是杜松,杜松有典型的武將氣質,年約五旬,身高估計五尺三寸,大約是後世的一米八左右,長臉,兩頰瘦削無肉,鼻骨棱起,目光沉毅冷酷,頜下短髯濃密,手大臂長,行步雖然遲緩,但給人一種淩厲的威迫,杜松能做到總兵的高位,是從刀林箭雨拼殺出來的,武藝高強自不用說,運氣也不壞,不然早死在戰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