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二章 男女真情名教偽藥

蘇州學士河畔,妓館歌樓鱗次櫛比,品竹彈絲,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紅袖邀歡,酒醉燈迷銷金窟,笙歌達旦徹夜歡,是長州縣第一風流去處——

還只是辰時末,就已是赤日炎炎,泥土都要被烤焦了一般,一個身量中等、身形偏瘦的中年秀才在一家歌樓門首徘徊,手中折扇不停地搖,額頭依然流汗不止,這已是他近五天來第三次在流芳館吃閉門羹,每次來敲門,那應門丫環一看是他就說惠卿姑娘不在,徑自掩上門——

這中年秀才是斯文人,爭執不得,只有納悶猜不透緣故,往日他來這流芳館,上自鴇母,下至丫環,對他都是很客氣的,這幾年他在流芳館也沒少使銀子,算起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與慧卿情投意合,準備為慧卿贖身,鴇母都說好了贖身銀八百兩,怎麽這幾次來就不讓他見慧卿了?

這中年秀才徘徊了一會兒,又去敲門,敲了好久門才開了一條縫,那個丫環開口便說:“馮相公,不要等了,慧娘不在館中。”

這中年秀才從袖底摸出一本小冊子遞給那丫環,說道:“煩你交給慧卿,這是我為她收集的吳歌‘掛枝兒’六十首。”

那丫環“噢”的一聲,接過小冊子,又關上門。

中年秀才搖了搖頭,慢慢轉身,在學士河畔樹蔭下緩緩往南而行,心底有一個清越的女聲在唱:“香消玉減因誰害,廢寢忘食為著誰來?魂勞夢斷無聊賴,幾番不湊巧,也是我命安排。你看隔岸上的桃花也,教我怎生樣去采?”

正悶頭走路,忽聽有人叫道:“馮兄——”

中年秀才擡頭看,強顏笑道:“原來是陳兄。”面前有四個人,除了這個姓陳的生員,還有一個少年書生,少年書生身後有一婢一仆,那婢女身量甚高,容色頗美,但模樣不似漢民女子,應是胡婢——

這姓陳的生員拱手道:“馮兄,這位是山陰張公子,慕馮兄之名,方才去貴府訪馮兄不遇,未想在這裏遇上。”

張原打量了馮夢龍兩眼,平平無奇一個中年儒生,此時眉頭緊鎖,似有深憂,便作揖道:“山陰張原張介子,今日得識墨憨齋主人,幸甚。”

馮夢龍本來懨懨的象被炎陽曬蔫了一般,一聽張原這麽說,眼睛陡地瞪大,熟視張原,說道:“山陰張公子,從華亭來?”

張原道:“是,剛從松江來,往金陵求學,途經蘇州,聞馮先生之名,特來拜會——那邊有間茶樓,馮先生與在下去飲茶小談如何”

馮夢龍聽說過張原,因倒董名聲大震,張原一見面就道破他就是墨憨齋主人,他的這個別號知道的人並不多,這個張原從何得知,有何意圖?

馮夢龍道:“在下是東道主,自然是在下請客,張公子請,陳兄請。”

五人步上那家茶樓,茶博士倒上茶,還有四碟小吃:玫瑰瓜子、蜜汁豆腐幹、棗泥麻餅、酒釀糕。

喝了半盞茶,馮夢龍問:“張公子名聞遐邇,馮某久仰了,馮某無名之輩,何勞張公子來訪,愧甚。”

張原微笑道:“馮先生八歲舉神童,十一歲為諸生,治《春秋》名家,博覽群書,過目成誦,怎能說是無名之輩,毋乃太謙乎。”

馮夢龍心道:“你把我底細摸得一清二楚啊,我卻對你的來意一無所知。”他現在也沒心情勾心鬥角猜測,直言道:“張公子,你我素昧平生,張公子有何指教請直言。”

張原道:“在下有個書局,想請馮先生為我書局寫書,不過看馮先生臉有憂色,這事先不談,若馮先生不嫌在下冒昧,在下願為馮先生排憂解難。”

馮夢龍心道:“原來是請我寫書啊,怪道把我的底細摸得這般清楚。”說道:“多謝張公子好意,在下沒什麽憂心事,至於寫書,在下也無空暇,抱歉。”

張原道:“在下敬服先生,在於兩句話‘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馮先生一部《古今小說》勝卻八股文無數。”

這話非知己不能道,馮夢龍頓時對張原刮目相看,說道:“公子達人也,以後有暇,在下願寫一部書稿交由公子的書局出版,只是近期——”說到這裏,馮夢龍不由得長嘆一聲。

張原道:“有一見如故,有白首陌路,在下與馮先生是一見如故,馮先生有何難處,只要在下能幫忙的自當效微勞。”

那陳生員也道:“馮兄,這張公子為人仗義,與東城範孝廉是摯交,馮兄莫不是因那侯慧卿之事煩惱?”

馮夢龍迷戀流芳館侯慧卿之事很多人都知道,張原也知道,張原還知道馮夢龍最終失去了侯慧卿,自那以後再不涉足青樓,可見馮夢龍用情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