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五章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張原在南京守備太監邢隆處還得知一個消息,國子監監丞毛兩峰因為貪贓枉法已被解送至南京刑部受審,錦衣衛掌握了毛兩峰違法的鐵證,送邢部審理只是走司法程序,毛兩峰這八品官是肯定當不成了——

邢太監皺著臉對張原道:“毛兩峰那等蠢人,自己立身不正,還想陷害張公子,他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張公子想要如何處置他,雜家還是可以說上話的?”

張原道:“多謝公公,以直報怨,依律法處置即可。”

張原告辭出內守備府,回澹園繼續編輯《國朝獻征錄》,黃昏時準備回聽禪居,剛出澹園就遇到薛童和湘真館的徐三,二人想必已在門前等了好一會兒了,薛童手裏托著個鳥籠,見到張原,薛童蹦跳上前,鞠躬道:“張相公,我家女郎和雪衣姐本來今天想宴請三位張相公,可雪衣姐昨日病了——”

張原問:“雪衣姑娘病情如何?”

徐三叉手道:“雪衣姑娘向來多病,每月總要病幾日。”

張原聽徐三這麽說,便不再多問,打發徐三、薛童回去,薛童卻道:“介子相公,我方才在桃葉渡看到茗煙哥,茗煙哥說是宗子相公在等汶老——”

張原笑道:“都這時候了,大兄還沒喝到汶老的茶嗎。”便與薛童一道前往桃葉渡。

那只黑羽八哥聽到薛童叫了一聲“介子相公”,便一路嘹亮地叫著“微姑你好找棋子”,張原聽了搖著頭笑——

閔汶水是徽州人,長年在桃葉渡賣茶葉和擺茶攤,金陵人稱“閔茶”,最近幾年閔汶水把這桃葉渡茶肆交給兒子閔子長打理,他自己不再輕易給客人烹茶了,這樣,他的名氣反而更大了,金陵士人都以能品到閔汶水親手烹的茶為雅事——

到了桃葉渡閔氏茶肆,卻見張岱坐在茶肆裏,悠然清唱牡丹亭,張岱今日是鐵了心要等到閔汶水回來,不喝到閔汶水親手烹的茶不罷休。

薛童悄聲對張原道:“介子相公,我家女郎一早還來這裏啜了茶,汶老這是故意躲宗子相公呢。”

張原笑道:“無妨,我大兄會等到天黑,除非汶老夜不歸宿。”

薛童與徐三徑自回舊院去了,張原在閔氏茶肆陪大兄張岱一起等,閔汶水那個兒子閔子長有點愁眉不展,這客人就是不肯走哇,爹爹又不肯見這人,這可如何是好?

夕陽西下,秦淮河水波光躍金,六朝金粉流淌,羅綺芬芳彌漫,秦淮之夜即將拉開大幕——

張原和大兄張岱立在閔氏茶肆前看秦淮落日,忽見一條小艑舟從上遊漂下,在渡口停泊,一個道髻布袍、束腰輕盈的女郎跳上岸,張原雖瞧不清這女郎面目,但看那步態身姿,就知道來的是王微,想必薛童回去說了他和大兄張岱在此,王微便來了——

“宗子相公、介子相公——”

王微向張原二人行禮,美眸流盼,麗色醉人,對張岱道:“王微曾答應到了金陵要為宗子相公向汶老引見,只是一直不得機緣——兩位相公稍等。”說罷,纖腰一扭,轉身便行,薛童蹦蹦跳跳跟在後面。

大約過了一盞茶時間,就見女郎王微和一個須發如雪的布衣老者轉過桃葉渡亭向茶肆走來,張原輕笑道:“大兄,到哪裏都得有熟人啊,沒個熟人,連茶都喝不上。”

張岱笑著迎上去作揖道:“汶老,小生等了汶老兩天了。”

閔汶水一看是張岱,略一拱手,便道:“老朽的藤杖忘了拿了。”轉身就走。

王微趕緊道:“讓薛童去取。”

薛童答應一聲,飛跑著去了,這下子閔汶水沒理由再推托了,只好進到茶肆,喃喃自語道:“這人好生歪纏,還是烹一壺打發了他們去吧。”便去鄰室烹茶,張岱跟過去看,見閔汶水烹茶非常麻利,如行雲流水,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真如庖丁解牛一般具有了一種美感——

張原沒有跟去看閔汶水烹茶,因為王微與他說話,暮色已下,茶肆已經沒有其他客人,王微與張原立在窗前,窗外的柚子樹柚果累累,鼻端能嗅到隱隱清香,王微嘴角噙著笑,低聲問:“介子相公,你們前日與汶老同舟回來說了些什麽,為何汶老會說你們輕薄浮蕩不願接待你們?”

那夜歸舟張萼說話比較猥褻,張原笑道:“也沒說什麽,無非幾句玩笑話而已。”

王微美眸斜睨張原:“你們——是不是拿小女子取笑了?”

張原忙道:“沒有。”

否認的這麽快?王微“嗤”的一笑,不再多問,站在張原身邊看著暮色在窗外逐次洇染,模糊了遠山,暗淡了波光,那柚子樹金黃的柚果被晚風抹上一層灰暗色,王微輕聲吟誦道:“秋風帶早寒,吹君鄰家樹。葉葉望遠吹,在君階下遇。本與葉相別,飄焉墻瓦赴。颯沓散秋回,非為霜所誤。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燈外菊,同心照遲暮——介子相公以為這首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