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七章 潔癖之累

從雞鳴山下仰頭望,東麓山阜上的巍峨佛寺在一輪圓月的朗照下更顯靜謐莊嚴,俗世的團圓佳節與這方外佛寺無幹,香火寂寂,冷冷清清,最高處那直刺夜空的藥師佛塔仿佛遺世獨立。

月華如水,石階如洗,張原陪著父親張瑞陽拾級而上,陸大有、武陵、來褔、來旺,還有符成、符大功父子跟在後面,穆真真因為身體不適留在聽禪居,素芝、綠梅二婢在生悶氣,張岱、張萼遊秦淮賞月沒帶她二人去——

張瑞陽、張原父子沿著上山石階來到山門外,佛寺依山而建,高低錯落,前兩年由太監邢隆出銀三千兩重修了山門、大雄寶殿和彌勒殿,現在看上去金碧輝煌——

張瑞陽道:“這雞鳴寺據說是千年古寺了。”

張原道:“是西晉年間的,有一千多年了。”

張瑞陽點點頭,轉身向南,好象能看到家鄉山陰似的,說道:“你母親信佛,以前我每次離開山陰,她都要去大善寺佛前許願,求佛祖保佑我能平安回來,然後我每次回來她都要我陪她去還願,這些年來來回回十來趟,還願也十來次了。”

張原笑道:“母親的佛很靈驗,兒子前年眼疾,幾乎失明,也是母親求觀世音菩薩才好的,當然,是菩薩假魯雲谷之手把我治好的。”

張瑞陽開懷大笑,說道:“牽掛了丈夫再牽掛兒子,現在你外出求學,你母親孤淒哩。”

張原微笑道:“不是很快就有父親回去陪伴了。”

張瑞陽道:“少年夫妻老來伴啊,我明日就動身回去。”

張原道:“父親不去青浦看看履純、履潔嗎,正好陸大有在這裏,明天就讓他陪你老一起去。”

張瑞陽“嗯”了一聲,問:“你姐姐信裏和你說的那盛美號布行是怎麽回事?還有,翰社、翰社書局又是怎麽回事?”

張原知道這些事瞞不了父親,這時山門外也沒其他人,便原原本本將自己以華亭董氏沉船裏得到了大量金銀來合股組建“盛美號”布行和翰社書局之事說了——

張瑞陽目瞪口呆,他大半輩子謹小慎微,只求家境小康、親人平安,可現在這個兒子卻是如此膽大妄為,與董翰林成仇、結社、辦書局、開商行,小小年紀到底想幹什麽!

張瑞陽一時也不知該怎麽教訓這個兒子,董其昌的金銀肯定是不能還回去的,看若曦的信裏說“盛美號”布行籌建進展順利,桑林、蠶房擴展,織工加倍;那個楊石香說翰社書局旗開得勝,刊印的時文集子銷售得極好,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前五卷將付梓,這些事張瑞陽都沒理由反對,可是,兒子年才弱冠,還在求學,能幹得了這麽多事嗎?

張原料知父親會責備他,他只是聽著,唯唯諾諾,好似垂首受教的樣子,心裏其實篤定得很,不會因為父親的責備而改變自己的做法,嗯,這就是俗稱耳邊風吧——

一個灰袍僧人探頭朝張原他們看了看,想必是奇怪這夥人怎麽站在山門外說個不休?

張原便道:“父親,我們進佛寺隨喜吧。”

來福奉命布施了一兩銀子香火錢,那灰袍僧人臉上有了一些喜色,雞鳴寺自來中秋夜少有香客,都聚到秦淮河上去了,站在雞鳴山頂,能看到十裏秦淮燈火如晝,這個時候十丈紅塵的感覺真是很強烈啊。

灰袍僧領著張瑞陽和張原上大雄寶殿禮佛,香火幽明中,卻見有個布袍女郎虔誠地跪在佛前蒲團上紋絲不動,雖只是背影,張原也知這女郎就是王微,那窈窕體態不會認錯的,心中驚喜道:“王修微怎麽到這裏來了,幾時來的?”左右一看,沒看到其他人。

大殿空空蕩蕩,女郎王微雙手合十,好似塑像,一個僧人正給佛前長明燈注入香油——

張瑞陽一扯兒子衣袖:“我們先去別處隨喜。”

那灰袍僧道:“兩位檀越,小寺的憑虛閣值得登臨,小僧引兩位檀越去。”

張瑞陽道:“好,有勞師父。”見兒子一邊走還扭頭看那蒲團上的女子,張瑞陽心中暗笑,誰都是從少年過來的,兒子好色慕少艾可以理解,這女郎背影著實動人,不過該教訓還得要教訓,低聲道:“非禮勿視。”

張原唯唯。

父子二人拜了彌勒殿,再上憑虛閣,這閣建得險峻,好似一只鷹附在巖壁上,張瑞陽只探頭往下看了一眼就趕緊拉著兒子下樓了,這地方太險。

又到韋陀殿拜了韋陀,張瑞陽心想大雄寶殿那女郎應該離開了吧,就和張原轉回大雄寶殿,果然已經不見那女郎的身影。

張瑞陽與張原父子二人在佛前拜了幾拜,知客僧來請二人去客堂用茶,張原向父親說他要去方便一下,快步出了佛寺,溶溶月色下,女郎王微正立在山門旁邊,和武陵說話,薛童也在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