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九章 三千裏外萬言書

舊院石板路,寒月映照,宛若霜晨,想那人漸行漸遠,應是屐痕處處,然而月色如水,將那痕跡都洗凈了——

十月十五,立冬已過,再有幾天就是小雪節氣了,夜風很冷,時不時有落葉翩飛飄落到腳下,這風露立中宵的女郎輕輕跺了跺凍得冷痛的腳,轉身回幽蘭館,進門時右手指尖輕劃木門,有木屑零落,心道:“馬媽媽三十年前遵照一位江西堪輿術士的指點,將館門改向,因而脫貧,俗語有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這風水已經變了嗎?”又想:“極少有客關注這門朝向的事,張介子真是心思極細的男子——”

三十年前,馬湘蘭二十多歲,善畫蘭,能詩詞,才名揚於舊院,但因為容貌算不得很美,而且腳大,所以肯花錢的恩客寥寥,與一些窮書生詩畫酬唱,反而要倒貼茶酒錢,曲中名妓,以馬湘蘭為最貧,某日,一位姓舒的江西術士來幽蘭館,這術士曾在一次酒宴上見過馬湘蘭,欣賞馬湘蘭之才,憐其貧,登門說:“湘蘭,你知道你為什麽這麽貧窮嗎?”馬湘蘭羞慚道:“年長色衰,以致門前冷落。”術士說:“非也,你這幽蘭館大門朝向是退財,你照我指點,將門改向偏左,財當大進,年內當有靈驗。”馬湘蘭遵教改門,逾三月,有浙江金華府的虞公子,慕馬湘蘭的才名,相見歡好,前前後後在幽蘭館花費了銀錢數千兩,馬湘蘭以此致富——

王微沒聽馬媽媽說過這件事,王微是聽薛素素薛婆婆說的,王微不怎麽相信,她只知道馬媽媽一生苦戀蘇州名士王穉登,卻最終不能在一起,王微認定是王穉登無情薄幸,薛婆婆也是這麽認為的——

……

“那張介子若要出資梳攏我,我該答應他嗎?”

馬湘蘭愛蘭花,臨終還叮囑王微要照看好蘭圃那三百盆各色品種的蘭花,這個冬夜,女郎王微走過蘭圃,嗅著寒蘭的香氣,此情此景,難免會想到被人梳攏這件事上,被夜風吹得冰如寒玉的臉頰霎時火熱起來,她想:“我會答應張介子嗎?”

王微不敢確定,她對那些有意梳攏她的男子不自禁的反感,張介子若與其他那些覬覦她美色的男子一般以為憑銀錢就能征服她,那就不是她欣賞、愛慕的那個張介子,可若張介子對她完全沒有那個意思,她又悵然若失——

王微心想:“或許是那回在玄武湖船上,那個太監說要出銀讓張介子梳攏我,當時我羞憤交加,說了些激烈言語,把張介子嚇壞了,從此不敢再提那事——”

一念及此,王微無聲地笑了,隨即又黯然,心道:“張介子是世間第一等聰明人,豈會不明白我對他的心意,而且,大名鼎鼎的張介子可不是膽小的人,哪會被我嚇壞,這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嗎?”又想:“介子相公對我還是極好的,真當我如朋友一般,上次的事若不是介子相公幫忙,我只有被迫離開金陵,這幽蘭館我都保不住,同樣一件事,那汪然明只想著納我為妾,介子相公卻沒有任何市恩求報的意思,依然彬彬有禮——”

這個冬夜,這曲中女郎擁衾輾轉反側,一輪寒月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此後半月,王微每日學詩、作畫、照看蘭花,那些金陵名流公子請她遊宴,一律托病不出,冬月初六的這一天傍晚,李雪衣和小妹李蔻兒過來與王微閑話,王微迎她二人到暖閣坐定,蕙湘捧上茶,李雪衣體弱怕冷,王微將手爐遞給她捧著,笑問:“姐姐今日怎麽得閑來看我?”

李雪衣道:“棲霞山方山人一幫清客成立什麽詩社,送下東道邀我去,天這麽冷,我婉拒了。”

王微道:“姐姐是上廳行首,自然應接不暇了。”

李雪衣蹙眉不喜道:“修微可是譏諷我?”

王微忙道:“沒有沒有,姐姐是知道我的,王微怎會譏刺姐姐。”

李雪衣莞爾一笑,伸一根蔥管般的食指,在王微吹彈得破的粉頰輕輕點了一下,笑問:“花徑留待何人掃,蓬門深鎖待誰開?”

王微嬌嗔道:“姐姐可惡,取笑人——”

一邊的李蔻兒“格格”的笑,她聽得懂姐姐話裏的意思,曲中女孩兒,懂事早啊。

李雪衣斜了小妹蔻兒一眼,正色問:“修微,那三位張相公近日可曾來過?”

王微搖頭道:“未曾來,也許就是這幾日就要離開金陵回紹興了。”

李雪衣察言觀色,問:“那修微是怎麽想的呢?”

王微面色泛紅,道:“當然要為三位張相公送行了。”

李雪衣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修微這樣閉門謝客,不都是為了介子相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