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四章 動心汙跡

長廊在花木樓閣間曲折,繞過小眉山,水氣盈鼻,這是砎園接引來龐公池的水,長廊渡水即成橋,大雨落在池面上,那無數被雨點撞擊出的小水坑隨綻隨滅,暗夜裏看不清,只是想象,聽,雨落水面的細小聲響和敲打在荷葉上的聲音匯聚成一種綿密的天籟——

在水氣雨聲中,張原開口道:“修微兄請看,這長廊兩側的水池遍植芰荷,再有一個多月,荷花開放,從廊上過,不但滿目青蓮紅蕾,荷香更是沁人心脾。”

謝園丁為人活泛,聽張原這麽說,便把手中燈籠往一側挑高,王微借這燈籠望出去,只見白白的雨點密集灑落,那圓圓的荷葉此時不是青綠色,而是水墨色,水墨寫意畫正是王微擅長的,心道:“這燈下望出去的墨荷真美,不過待荷花開放時我不會還在這山陰吧?”這樣想著,臉頰不禁一陣陣發燙。

謝園丁有些奇怪,這一路來只聽到介子少爺在介紹園景,這瘦弱書生卻是一聲不吭,這書生是什麽人,這般大剌剌不搭理介子少爺,介子少爺可是紹興名士,他哪裏知道王微嗓音嬌細,一出聲就露餡了——

過了天問台,就是梅花禪,這是張汝霖收藏佛經、靜坐參禪之處,張汝霖建這麽個禪室可算是趕時髦,晚明士大夫受狂禪風氣影響,讀佛經、交結僧人是風氣,身邊站一和尚,自己就差不多是蘇東坡了,其實張汝霖對佛學興趣不大,他喜讀史書和音韻之學,這梅花禪建成後他連一天都沒來住過——

禪房大門是虛掩著的,謝園丁提著燈籠推門進去,說到:“中間靜室上著鎖,小人也不敢擅動,這兩邊耳房盡可住人,可是只有幾張短榻,原是供客遊園倦了小憩的,沒有被褥。”

姚叔挑擔進來,接口道:“有榻就好,被褥我們自帶著。”

姚叔這兩擔箱籠頗巨,看來帶了不少家當,薛童也背著一個行囊,這時進到梅花禪耳房放下行李就忙碌起來,一樣一樣器物從兩只大箱籠裏取出,泥爐、陶罐、飯甑、碗盞、燭台、淘米桶、腳桶、凈桶、毛毯、軟褥、纻絲棉被、書籍、筆墨……

張原、武陵、謝園丁都瞧得有些發呆,這姚叔會變戲法的嗎,這簡直是把居家器物都帶上了,兩只箱籠雖大,怎麽能裝得下這麽多東西!

張原笑道:“很好,修微果然是慣於在路上的,器物齊備得很。”對謝園丁道:“打擾了,謝叔先回去吧,這裏沒什麽事了,不須你多看顧,讓他們自由進出就是了。”

謝園丁將燈籠插在窗邊,對王微叉手道:“好教這位公子得知,要取水的話就在這禪房後門,有漱石泉。”

張原讓武陵賞了謝園丁兩分銀子,謝園丁歡天喜地回草房子去了。

夜很靜,只聞雨聲無盡敲打,姚叔、薛童在隔室擺放器物,武陵說去幫忙,也到隔壁去了,小婢蕙湘站在門邊有點不知所措,鋪床疊被不是時候,一時間不知該幹什麽,心想:“微姑很喜歡介子相公,雪衣姐也這麽說,那微姑今夜是不是要留介子相公在這裏?那我睡哪裏去?”

王微也有點心慌,方才昏天黑地她春心蕩漾主動抱了張原一下,這時候紅燭插上燭台,室內明亮,沒有了那種曖昧情境,王微又暗悔自己孟浪,難道她今夜就要與張原歡好?張原雖是她傾心的男子,不過似今夜這般倉促草率卻非她所願,讓她有一種卑賤的感覺——

室內鋪著莞席,莞席很精美,西張的器物就沒有粗劣的,張原俯身伸右手食指在莞席上一抹,指尖染塵,說道:“這室內久無人住,還得清掃一下才行。”

倚在門邊愣愣的小婢蕙湘忙道:“小婢來抹拭席子。”朝鄰室喚道:“薛童,給我打燈籠,我們到後門取水。”

張原道:“現在不要去,雨大,沒兩下就把燈籠都澆滅了,把木盆放在檐下接雨水不就行了。”

蕙湘打了一下自己的手,嘻笑道:“蕙湘真笨。”端了木盆去檐下接水了。

張原看著有些害羞樣子的王微,身上的青衫被雨打濕後布色顯得更深了,這女郎以前竹冠布袍,清麗無儔,現在換上儒衫男裝,也是難掩秀色,所謂世間尤物,就是這樣的吧,含笑道:“修微兄暗悔自己一時沖動了?”

王微心突的一跳,心道:“張介子有窺心術嗎?”口裏道:“這是介子相公的反語嗎,介子相公定是後悔了。”說這話時,雙眸凝視張原,察言觀色、善解人意乃是揚州瘦馬久經訓練的本事——

張原“嘿”的一笑,皺眉道:“我是有些後悔——”見王微臉色微微一變,徐徐補充了半句:“後悔方才沒多摟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