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七章 高貴的謊言

三月三上巳日的龍山社集可謂功德圓滿,諸生滿懷期待而來,歡喜贊嘆而退,文震孟、焦潤生、羅玄父、夏允彝這些諸郡分社社首、社副議定,將社首張原的演說辭在龍崗之巔星宿閣畔勒石立碑為記,“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這十六個字將永為翰社精神標幟——

夕陽西下,人影散亂,張原陪著鄒元標、高攀龍下山,徐知府、劉知縣,還有張汝霖諸鄉紳絡繹而下,下山途中由張原攙著鄒元標,單就這攙扶一事,鄒元標不禁心中感嘆,一個聰明人,做任何事都與庸陋輩不同,就是因為肯用心,他的那個健仆攙扶他時只一味用勁架著他,健仆自己吃力不說,往往搞得他腳下發虛,反而不好走,而張原就不同,當他需要借力時,張原總能適時頂上,其余時間都是順勢而行,這樣張原不費力,他也走得輕松,“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道德學問無處不在,要的是一顆體察入微的心——

當夜,紹興知府徐時進宴請這兩位東林巨子,張汝霖等本地大鄉紳作陪,張原敬陪末座,他是筵席上最年少者。

筵席散後,鄒、高二人留在知府衙門的廨舍歇息,高攀龍把張原也留下,要與這年輕的翰社首領秉燭長談,東林黨魁高攀龍有政治領袖的氣質,看出張原倡導的翰社將是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有意拉攏並試圖以自己的政治主張影響張原,這個紅臉膛、高鼻梁的東林領袖與這個比他小三十多歲的張社首是深入切磋,從道德文章談到政治理念,從佛道宗教談到經濟民生,甚至談到要廢除錦衣衛詔獄和東廠、削弱君權、內閣要進行選舉、限制任期……

高攀龍的激進主張讓張原覺得高攀龍才是穿越者,對這些比較敏感的話題張原一般是含混應之,推說自己年幼未考慮到這些,不表示自己的立場,這些事不宜事先宣揚,事到臨頭、時機成熟才可推出,現在旗幟鮮明地宣揚這些主張等於是樹敵,這也是此後東林黨與浙、楚、齊黨鬥爭以至於水火不相容的主要原因,黨同伐異、非黑即白,沒有包容悶並蓄的度量,不能不說是東林人最大的弊病,張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的表現得比高攀龍還老辣,他從高攀龍口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東林諸事,而他對高攀龍卻是很有保留的,張原沒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任何不妥,在為那個遙遠而美好的目標前進時,即便是說了謊言,那也是高貴的謊言——

高攀龍與張原長談時,鄒元標在一邊旁聽,很少插話,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今日拄杖上山下山累到了,精力有些不濟,跟不上高、張二人的思路,所以只是聽,鄒元標也認為高攀龍的某些激進主張不大妥當,他現在主張和衷之說,張原這種持保留的態度在他看來是有深意的,絕非什麽年幼沒考慮到,張原很多事都考慮到了,都有自己的想法,為何一遇這些敏感問題就沒考慮到了,這應是托辭——

冷眼旁觀的鄒元標雖然看穿了張原的托辭,卻並無不快,反而頗為欣賞,張原這其實是一種求同存異的態度,而很多東林黨人卻不是這樣,非要事事先爭個明白、站好隊伍才算,這樣往往就耽誤了正事、阻絕了本可為友的人——

高攀龍精力旺盛,與張原一直談到子時才散,這東林黨魁對這次夜談也頗滿意,張原的大多數主張與東林人相似,做學問講究濟世實用、關心民生世事、積極參政議政……

夜已深,張原和小廝武陵就留在知府衙門廨舍歇夜,忙碌了一天,慷慨言談,八面周旋,這時也頗為疲倦了,略事洗漱後便在廨舍客房睡下,他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一般睡三到四個時辰,晨起就精神奕奕,年輕的身體就是這麽好。

次日一早,張原叫醒武陵,主仆二人在晨鐘聲中起身出了府衙廨舍,守門的差役見到張原趕緊叉手行禮,都知這位張三元是有大前程的人,這次山陰城這麽多的秀才都是為張三元而來——

清晨,府學宮前的十字街冷冷清清,只有一個役夫在清掃街道,武陵指著一家大門緊閉的店鋪道:“少爺,這間店鋪原是姚鐵嘴家的書鋪,現在歸我們了。”

——青浦的楊石香很有經商頭腦,這次來山陰參加社集,隨船帶來了翰社書局新刊印出來的、還散發著油墨香的《焦氏筆乘》上、下兩卷計八百冊、《警世通言》前三卷計一千二百冊、還有加印的張原評點的兩卷八股文集計一千二百冊,楊石香是二月二十九與陸韜夫婦一起抵達山陰的,次日就在府學宮十字街租下一間店鋪賣書,借此次翰社集會四方士子雲集的良機,短短數日,這三千多冊書賣出去一大半,張原評點的那兩卷八股文集更是被搶購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