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六章 醜不醜問介子

“割不盡的韭菜蔸,打不死的鄒元標”,這是江西吉水流傳的民間諺語,就是誇贊鄒元標剛直不阿的硬骨頭,自萬歷十八年始,鄒元標閑居林下近三十年,居家講學,從遊者日眾,名高天下——

顧憲成、顧允成兄弟去世後,高攀龍主持東林學院,提倡治國平天下的有用之學,每月三講,四方士子舟車雲集,執經問難,奉之為儒者宗師——

今日龍山,翰社同仁首次社集,這名滿天下的東林兩大儒者聯袂而至,豈不讓在場諸生驚喜交集!

三月初三上巳日,天朗氣清,昨夜春雨將山石洗滌得潔凈無塵,枝葉清新,山花爛漫,從蓬萊崗至山巔的星宿閣,近千諸生布席而坐,盛況空前,方才張原的一番針砭時弊、激情洋溢的演講讓翰社諸生情不自禁跟著大聲念誦起來,念到最後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時,一個個熱血沸騰、慨然以天下為己任,正慷慨議論時,鄒元標、高攀龍上來了,這真是高潮之上還有高潮,群情沸騰了——

鄒元標由一仆扶掖,策杖登山,精力尚健,張原深深施禮,請兩位老先生到星宿閣中坐,鄒元標道:“景逸兄有話對貴社同仁宣說。”

張原大喜,在場諸生亦是歡欣鼓舞,熱烈歡迎。

高攀龍道:“還是南臯兄說吧,南臯兄德高望重。”

鄒元標笑道:“景逸兄善養氣,說話中氣十足,正好對眾演講,我衰矣,只適合室內說話,這山上風大,話一出口就會被風吹得沒影了,崗上諸生只會看到我在動嘴卻無聲。”

鄒元標年輕時以嚴厲、剛直著稱,現在卻是言語詼諧、和藹可親——

高攀龍也就不再謙讓,清咳一聲,聲若洪鐘道:“天下難聯者人心,難得者人才,難鼓者士氣,今見翰社諸生千人齊集山陰,齊誦‘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語,真讓高某心潮澎湃,乃知我大明代有英才,忠義之盛,不輸前代,此等精神,須得廓而大之,以此精神撐住乾坤……”

高攀龍洋洋灑灑,即興數千言,盛贊翰社的此次社集,鼓勵諸生要志在世道,摒棄空談心性、不務實學的風氣——

來參加山陰社集的生員大多數是抱著切磋八股文來的,八股文的確切磋到了,張原、黃尊素等人的八股文精妙絕倫,張原更是對作文技巧不吝傳教,今日在龍山上更得到一種精神氣質上的洗滌,讓諸生跳出自己的功名利祿圈子,眼界放大,有了一種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在當下是極其難得的,張原就是要引導翰社同仁的這種使命感,也許諸生各自還鄉後,這種熱血澎湃的使命感會被生活的利祿、瑣碎所淹沒,依舊蠅營苟苟、庸庸碌碌,但此刻播下心田的這粒種子,有朝一日,機緣適合,這種子可能會蘇醒、會破土而出——

暮春三月的陽光煦暖,春風駘蕩,春風如酒,翰社諸生意氣風發,都覺得加入翰社乃是榮幸,社首張原雖僅弱冠之年,但才識能得到高攀龍、鄒元標的激賞,並不遠千裏趕來龍山為翰社賀,這是何等的榮耀,翰社必越來越壯大——

這時,山下又上來一群人,卻是張汝霖陪著知府徐時進,還有山陰劉知縣、紹興府學教授、山陰縣學教諭以及其他幾位本地鄉紳上龍山來了,張汝霖獲知鄒元標、高攀龍到了龍山,趕忙告知徐知府和劉知縣,鄒、高二人乃是東林巨子,月旦春秋、風議朝政,影響力很大,張汝霖是浙黨,原與東林諸子不睦,但遠來是客,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這時的朝廷黨爭還比較溫和,浙黨尚未被目之為閹黨,而且張汝霖與高攀龍、鄒元標都居林下多年,並無實際沖突——

張岱、張萼、宗翼善、周墨農等人領著諸生去府學宮用餐,這是張原事先就向徐知府和府學教授請示過,請了三十多個廚子,要烹制千人的盛宴,而張原與翰社的幾個主要成員則在星宿閣陪同鄒元標、高攀龍還有徐知府等人飲宴,宴席熱鬧自不用提,高攀龍頗矜持,鄒元標對張原卻是不吝贊美,這讓張汝霖和徐時進都很高興,張汝霖高興自不用說,張原是他族孫,紹興知府徐時進呢,張原是他治下的士子,而且張原的府試他是主考官,以後張原即便入內閣做到輔臣見到他也得尊稱一聲老師——

酒酣耳熱之際,張原借如廁的機會飛奔下了蓬萊岡,此時的蓬萊岡空寂無人,不然的話翰社諸生就會奇怪:方才慷慨陳詞的張社首如此急急忙忙是要做什麽?

憂國憂民、慷慨激昂的是這個張原,急著來見師妹、心有牽掛的也是這個張原,這並不矛盾——

城隍廟前的食攤已撤去,老廟祝準備的果品、糕點、黃酒被諸生一掃而光,這時的老廟祝正與兩個道人在房裏算賬數錢,估計有二兩銀子的賺頭,老廟祝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