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三章 指痕與活切頭(第3/4頁)

編號“六”的號軍去柵欄門領了考題回來交給張原,一張一尺見方的紙,印著七行字,這時天才微露曙色,張原湊近細看,首題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不禁面露微笑,看到題目心中篤定啊,再往下看,他的考題應該是四道四書題,三道《春秋》題,但看到第五題卻是“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這是《詩經?大雅》裏的句子啊——

“這位軍大哥領錯題了,我不是這張考題。”張原大叫起來。

這時,屎號那邊的倪元璐也叫了起來:“這春秋題不是我的,我是詩經題。”

張原忙道:“那春秋題是我的。”把手中的考題遞給那號軍,讓他去換過來,再看考題時,前四題都是一樣的,第五題是“鄭伯以璧假許田”——

張原心道:“這就對了嘛,這一句正是昨夜小景徽給我背誦過的‘魯桓公紀年’裏的句子。”

七道題目已經記在心裏,張原蹲在號舍檐下發爐子,借了個火,燃起木炭,開始煮八寶粥,這既營養又解渴又方便的八寶粥是場屋最佳食品啊,這次張岱、祁彪佳、王炳麟他們都會學張原煮八寶粥為食,以後將成為翰社社員參加科考的首選食物——

松子、板栗、小棗、蓮子……在瓦缽裏慢慢煮,“咕嘟咕嘟”輕輕的沸響,香氣漸漸溢出來,天色已經大亮,二月初九的陽光也照到“垂”字號房的窄巷中了,絕大多數考生已經抓緊時間作文了,張原站起身,迎著陽光,活動了一下手腳,又使勁蹦躍了幾下,號舍矮,一蹦就能看到瓦屋頂,屋頂陽光燦爛,有鳥群在貢院上空飛翔——

那號軍贊道:“舉人老爺跳得真高哇。”這麽活蹦亂跳的讀書人少見。

張原含笑道:“想要躍龍門嘛,一直在練呢。”說罷,回到號舍,擺正桌椅,開始磨墨,首藝“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的腹稿已打好,只等寫到草卷上,現在打的是第二篇的腹稿,正這時卻看到墻邊有人寫了一首詩,歐陽詢體行草,字很漂亮,詩雲:

“八千舉人盡元魁,我亦隨行挨進來。苦惱文章逐見答,囫圇題目沒頭猜。號房缺瓦常防漏,蠟燭釘簽不住歪。我輩三場真造化,宗師竟不取遺才。”

看這墨跡,應該是三年前癸醜科的考生留下的,張原心想:“這人還在場屋中怎麽就知道自己一定落第了?”再看詩後面還有幾行小字,卻原來這位舉子首場七篇只作了三篇,後面兩場等於是進來玩的了,百無聊賴留詩一首自嘲。

張原搖搖頭,不受這頹廢者的影響,磨好墨,檐下瓦缽裏的八寶粥也熬得熟透了,舀幾勺金華紅糖,攪拌均勻,張原讓那號軍取碗來先給號軍盛了一碗——

號軍連聲道:“多謝多謝。”嗅著真香哪,口水都要流出來。

張原吃了一碗八寶粥,開始答題,首藝破題道:“聖人定好惡之準,而獨予仁人也。”破題潔凈精微,醇正大氣,緊接著洋洋灑灑寫道:“蓋仁人之好惡人也公而當,故其事不出於恒情,而獨謂之曰能也,苟非其人,可輕予哉……”

張原這次沒有特意針對主考官吳道南的喜好來作文,吳道南是萬歷十七年己醜科殿試榜眼,狀元就是焦竑,但張原找來那一科會試的制藝研讀時,卻發現吳道南的八股文立局求新、撰語求奇,是一種偏鋒文字,這種制藝喜歡的會贊不絕口,不喜歡的就直接棄為落卷了,可以說能中式有很大的偶然性,要靠房師、座師的偏愛,這種制藝張原也能寫,但張原不能行這個險,因為很可能連春秋房閱卷官這一關都過不了,而且現在的吳閣老與其年輕時的思想、文風肯定會有很大的不同,他若再投吳閣老當年的所好,那就是刻舟求劍、守株待兔,最愚蠢不過了,所以張原這首藝第一篇追求的是氣和音雅、出語豐潤、自然諦當,這是當行的文字,任誰都不能說差的——

這篇近五百字的四書題八股一氣呵成,寫完首藝之後,張原緊接著就作第二篇,二月的北京,晝短夜長,他雖然是有名的捷才,要在天黑前寫完並謄真這首場七篇制藝也不敢松懈,要抓緊時間才行,雖說天黑後還可繼燭,但能在日落前完成豈不是更好。

午後未時,瓦缽裏的八寶粥吃光了,張原首藝七篇也作好了六篇,最後一篇又用了小半個時辰,然後開始仔細檢查,沒有任何違式的錯漏,便磨了濃濃一硯磨,開始謄真,以端正的小楷在卷首寫上姓名、年甲、籍貫、三代、本經,然後用了一個半時辰將七篇制藝謄真完畢,此時夕陽余光已退盡,暮色開始籠罩下來。

張原收拾了考籃,由那名號軍陪著出了“垂”字號舍,將草卷和正卷送到監試廳東邊的受卷處,有受卷官負責收卷,邊上就是彌封官,那彌封官看了看考卷上張原的名字,又瞟了一眼張原,不動聲色將考卷彌封好,卻在張原轉背之際,用指甲在卷末劃了兩道十字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