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四章 冰河說與萬言書

萬歷皇帝這次出的廷試題顯然與去年年底的舉人聯名上書賑災山東有關,年來江南江北旱澇頻繁,報災蠲免的奏書一日數道,深宮裏的萬歷皇帝想要無為而治也煩,所以就以殿試策問向丙辰科這三百四十八名中式士子垂詢對策,當然,若對策只是盯著皇帝內庫的銀子,那果斷沒有好名次,三甲墊底吧——

張原看到廷試題,簡直大喜,終於不用代聖賢立言寫那些於世無補的八股文,可以洋洋灑灑寫一篇自己一直想寫的經世致用的宏文了,對大明朝救災備荒的問題張原可謂思慮深廣,他心裏很清楚要救國除了加強軍備抵禦滿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應付天災民變,沒有大規模的流民動亂,滿奴就不會有機會入主中原,攘外必先安內啊。

一硯玄香墨,墨氣盈鼻,紫竹管湖筆,在指間輕輕一撚,浸墨的筆尖在草卷上輕盈跳動,一個個精致小楷爭先恐後從筆尖流淌而出,張原寫道:

“臣對臣聞: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養民也。在堯之時,親睦九族,以廣愛敬之恩、以厚朋友之倫;在舜之時,底豫瞽叟、克諧敖象,而父子之位定、兄弟之化成也;三代而下,漢、魏、唐、宋,勸課農桑、修廣學校,其於養民則一也。至我朝高皇帝,起於隴畝,深知民間疾苦,在位數十年,輕徭薄稅,為民解憂,每於朝臣道及農夫耕作之苦,至於泣下,農為國本,百需皆其所出,農若不能安其業,則國危矣……”

皇極殿深廣宏敞,數百人執筆在紙上寫字,匯聚一種奇妙的聲響,仿佛春草萌芽生機滋長,又似暗夜細雨潤物無聲,上午的陽光從大殿東面的雕花長窗映照過來,三百四十八位考生殫精竭慮答題,為的是爭殿試的好名次,雖然都是進士,但一甲、二甲和三甲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張原在草卷上寫到五百余字時,思緒奔湧,注向筆端,覺得這篇策問至少要寫五、六千字,若是這樣,怕是沒有時間謄真在正卷上,於是幹脆撇開草卷,直接在正卷上答題,張原作文向來善於打腹稿,他寫得不算很快,但只要寫出來的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很少需要改,當然,這是有前提條件的,那就是殿試考卷並不要求一定要打草稿,而且允許有三次塗改——

張原並沒有局限於救災備荒這一個思路,他縱論晚明土地政策的弊端,寫道:“——臣曾考嘉靖以來紹興一府錢糧,嘉靖之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農,蓋因四民各有定業,百姓安於農畝,無有他志,官府亦驅之就農,不加煩擾,故家家豐足,人樂於為農。而近六、七十年來,賦稅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遷業。昔日鄉宦家人亦不甚多,今去農而為鄉宦家人者,已十倍於前矣。昔日免徭役賦稅之人有限,今去農而蠶食於官府者,五倍於前矣。昔日原少遊手好閑之人,今去農而遊手趨食者,又十之三、四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七、八分去農——”

張原分析造成百姓不願種田的原因,一是江南地主把農田兼並去栽種一些產值高的農作物,如種棉、種果樹,就是不願種稻、種麥,民逐利如水向下,這在豐年時無可厚非,但一旦遭受大面積的自然災害,糧食短缺就會極其嚴重;二是沉重的賦稅和徭役導致自耕農大量破產,役一著肩,家便立傾,一家傾而一家繼,一家繼而一家又傾,輾轉數年,邑中家境殷實之農無完家矣;三是土地兼並,賦稅轉嫁,官田價輕,民田價重,貧民利價之重,偽以官為民;富者利糧之輕,甘受其偽而不疑,久之,民田多歸於豪右,官田多留於貧窮,鄉間富戶,田連阡陌,饑餓之民,皆其佃戶——

要改革晚明的土地政策,龐大的皇室宗藩勢力是怎麽也避不開的,張原著重寫了宗藩祿米及占田這一眾所周知的弊症,提出朝廷授以固定田額,給以世守,將軍以下各以次受地,自為永業而息之,以此來限制宗藩無休止的占田——

張原提出的問題相當尖銳,但解決問題的辦法卻相對溫和,對豪強勢力的權益只是加以限制,而不是剝奪,張原也知道這種隔靴搔癢的改良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的,但這也是不得已,他不能把自己置於那些既得利益集團的對立面,他是改良,而不是完全打破現行制度重來,士紳集團也有很多有眼光的願意改良的有識之士,比如葉向高、徐光啟、高攀龍、劉宗周等等,都有奏疏談及這方面的問題,只是張原看問題更全面一些,有理智的士紳也都知道利益分配要保持一種相對的平衡,傾斜、侵占過甚會導致農民階層大量破產、崩潰,對士紳的利益也會有很大的影響,就比如這次山東六郡的民變,搶劫富室殺死官紳的比比皆是,熟讀經史的士紳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保持社會各階層穩定是最重要的,否則象秦、漢、晉、唐、宋、元這些朝代更叠時農民動亂的巨大破壞力,首當其害的就是富庶的士紳地主階層,這在四百年後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