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四章 雄辯與強記

孫承宗對周延儒的做法頗為不滿,這時當然要為張原說話,向皇太子朱常洛稟道:“太子殿下,張修撰以淺顯易懂的道理來引導皇長孫讀書,這是因材施教,此前張修撰也曾向臣說起過這種教授方法,臣以為並無不妥之處,而且從這些時日來看,皇長孫能專心向學應有張修撰諄諄教導的功績在——周侍講或許是對張修撰的教法理解有誤,又因愛護皇長孫心切,這才彈劾張修撰。”

周延儒拱手道:“孫大人,下官筆錄的這份帖子皇長孫已經當面朗讀過,表示都是張修撰曾經所言,並非下官誤會了張修撰。”

神情緊張的朱由校這時總算明白了,這位周先生是沖著張先生來的,說張先生教了他一些不好的道理,想把張先生趕走,難怪周先生每次都要問他張先生教了他一些什麽道理,卻全是處心積慮為了趕走張先生,這讓朱由校很氣憤,十二歲少年的愛憎分明,張先生是他最喜愛的講官,他此前從沒遇到張先生這樣的人,溫和可親、從不以大道理壓他、對他的一些任性頗為包容,所以每次見到張先生來進講,朱由校不自禁的就快活起來,用他的說法是“心開”,這時聽周延儒說他讀過那份帖子並且表示了認同,朱由校真想大聲說“我剛才沒看清楚,張先生並沒有說過那些話”,可是看到爹爹那張板著的大臉,朱由校又不敢挺身而出否認,畢竟他方才是點頭說了“是”的,忽是忽否很不好,爹爹定要責罰他——

想到張先生以後不會再做他的講官了,朱由校心裏難過,覺得非常對不起張先生,他不應該把張先生的話講給周講官聽。

朱常洛聽了孫承宗為張原的辯護只微微點點頭,他要看張原如何自辯,張原正在看周延儒的那份帖子,方才皇長孫朱由校磕磕絆絆讀了兩刻時,張原卻是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將帖子遞給王安,由王安轉呈給太子朱常洛,朱常洛問:“張修撰既已看完,可有何話說?”

張原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周侍講從皇長孫那裏問得並筆錄的這些言論的確出於臣之口,但是,這些都是片言只語連綴的,歪曲了臣當時的講意——”

周延儒冷笑道:“我如何歪曲你的本意了,請明說。”

張原看著周延儒,說道:“在下想請教周侍講一句,先師孔聖是否說過‘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這個話?”

周延儒本不屑回答,但在皇太子面前,還是不能失禮,淡淡道:“此言出於論語述而第七,尚不完整,後面還有四個字——”猛然醒悟張原突然提起《論語》這句話的用意。

張原豈肯給周延儒轉圜之機,朗聲道:“在下當然記得後面還有一句,夫子這句完整說下來應該是‘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如果把最後面這四個字去掉,單把前面四句說給未啟蒙的孩童聽,說這是孔子所言,如何呢,這四句話當然是孔子所言,但被截了尾,就與孔子本意完全相反了,以孔子之聖賢、論語之精粹猶有漏洞可鉆,何況臣進講時的隨口而言!”

“太子殿下,臣有言啟奏。”周延儒急了,要反擊。

見周延儒要插嘴辯駁,張原拱手道:“周侍講,請容下官把話講完,周侍講為彈劾下官既準備得如此充分,每日套問皇長孫的話,筆錄數千言,又何懼下官自辯,難道就不能等下官向太子殿下稟報完畢後再反駁我嗎?”

朱常洛道:“周侍講,請容張修撰自辯。”

周延儒腦門青筋直綻,張原句句帶刺啊,但太子既發話,他只有先閉嘴,怒目瞪著張原,這癸醜科狀元與丙辰狀元成死敵了。

張原面向皇太子,說道:“臣給皇長孫的確說過周侍講處心積慮記下的那些話,但這些話臣並非孤立說出來的,自有其前言後語在,請太子殿下安坐,臣的自辯比較冗長,臣別無長處,勝在強記,臣要把周侍講列舉的那些所謂的歪理邪說、離經叛道之言一一放回原來的語境恢復起本意,皇長孫殿下、伴讀小高公公,還有鐘公公可以指證臣是否記憶有誤。”

鐘太監暗暗激動,心道:“張原果然雄辯,先以割截孔子之言先聲奪人,現在又要展示其無與倫比的記性了,久聞張原過耳成誦,今日終於可以見識見識了。”

張原從周延儒筆錄的第一條他的離經叛道語說起,不僅把自己當時說過的話復述無誤,還把皇長孫的問話也一一道出,就連皇長孫略顯童真的語氣也模仿了個三、四分,更把鐘太監偶爾的插話也都說了出來,說畢一事,問朱由校:“殿下,臣當時是不是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