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九章 筆談與手談

具喜善站起身,低頭整理長裙,腳下忽然一個踉蹌,眼看就要傾側摔倒,張原敏捷,一把攙住她,問:“怎麽,心口又痛了?”

具喜善臉色發白,勉強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多謝大人。”在張原的攙扶下坐在椅子上,手按胸口,急促地喘氣。

張原朝門外喚道:“穆叔,請小貞姑娘過來一下。”

具喜善忙道:“不用,不用,奴婢自己回去。”站起身待要移步時,身子搖搖晃晃。

張原趕緊讓她坐下,說道:“抱歉,剛才不應該逼問你。”

具喜善嘴唇有些發紫,強笑道:“大人對奴婢——已經很關照了,若不是大人,奴婢已經——不在人世。”

說話間,啞女小貞提著寬大的裙裾,傾身翹臀,碎步趕來,一見具喜善臉白唇紫的模樣,秀眉一蹙,扶著具喜善躺在臨窗的竹榻上,又匆匆忙忙出門,很快提了她的青囊來,取出柳木匣,伸手解具喜善的衣襟,具喜善按住她的手,用朝鮮語低聲道:“殿下,張大人知道你的身份了,是奴婢說出來的。”

這啞女動作僵滯了一下,想回頭看張原一眼,雪白頎長的脖頸稍微扭了扭,卻終於沒有回頭,繼續解具喜善的短裳——

具喜善害羞道:“殿下,回房再給奴婢醫治吧。”

腳步聲響,張原和穆敬巖幾人退出房間,並將門輕輕掩上。

具喜善舒了一口氣,放開手,讓這個啞女公主將她衣裳解開、褪下右袖,從右手開始紮針,開口待要說話,啞女公主瞪了她一眼,她就不敢出聲了,隨著銀針在她身上的旋動,漸漸睡意襲來,昏睡過去……

張原到隔壁穆敬巖和王宗嶽居住的房間坐了大約小半個時辰,馬闊齊過來道:“張大人,那個啞女過來了。”

啞女小貞立在門外向張原鞠躬,暗淡的燈光下,白色的短裳和紫色的大裙頗為眩麗,象是一朵盛開的花。

王宗嶽和穆敬巖跟著張原站起身,張原道:“王師傅、穆叔,你們不用跟著,早些休息吧。”說罷,走出門外。

穆敬巖看著那啞女碎步跟在張原身邊進了張原的房間,他方才在門邊聽到了那舞女對張原說的話,得知金處士的這個聾啞女弟子竟是朝鮮公主,穆敬巖自是大吃一驚,但張原沒對他解釋什麽,他當然不會主動詢問,這是規矩,雖然他與張原的關系不是一般的下屬與長官的關系,但穆敬巖絕不敢認為自己年長就能比張原見識高明,當初十五歲的青衿少年就鬥垮了山陰訟棍姚秀才,如今張原已經二十歲,狀元及第,官居六品翰林修撰,此次奉旨出使朝鮮是獨當一面,張原的所作所為自是深思熟慮的,他只須保護好張原就行——

張原進到自己房間,見竹榻上的具喜善沉沉睡著,臉色不似先前那麽蒼白,紫紅的唇也淡了一些,衣裳已系好,沒有裸露,問道:“具姑娘沒什麽大礙吧?”轉過身來,卻見那白裳紫裙的少女小貞拜倒在地,趕忙去攙道:“你有何為難之事?”

少女小貞被張原攙扶著,有些羞澀,趕緊站起身,朝書案指了指。

隔著一層衣物,張原能感覺到小貞雙肩的肌膚柔滑異常,輕輕放手,走到書案邊,見一張尺幅高麗紙上寫滿了虞世南體小楷,正是自述來歷,與具喜善說的一般無二,生於萬歷三十年,五歲時被冊封為貞明公主,十二歲時被貶為翁主,今年是十六歲,又解釋隱瞞身份是有苦衷,請張原諒解——

張原提筆寫了一行字,示意小貞過來,那少女近前一看,張原寫的是:“殿下如何能隨金處士隱憂山間?”

貞明公主接過張原的筆,以筆作答:“貞明曾患驚厥之疾,外人以為貞明已病逝,其實是被舅父金先生所救。”處士金世遺算起來是仁穆大妃的遠房堂兄。

張原猶豫了片刻,還是提筆問道:“殿下失語之疾是何時起的?”

貞明公主接筆的手微顫,抿著唇,含淚寫道:“母後受杖刑時。”

光海君把仁穆王後的父親金悌南當作叛逆殺掉之後,又廢除仁穆王後的尊號,幽禁於西宮,還命宮人杖責仁穆王後,以示羞辱,貞明公主想必是目睹母後被杖責羞辱時,驚恐過度,以致失語——

“瑟瑟”輕響,幾顆淚珠滴在紙張上,將墨字洇濕漶漫,少女執著筆,怔怔如癡,眼淚不斷流下。

張原嘆息一聲,輕輕撫了撫少女執筆的手背,取過羊毫筆,寫道:“殿下莫要悲傷,殿下與仁穆王後很快就能相見了。”又加了一句:“綾陽君值得信任否?”

這失語的貞明公主鄭重地鞠躬點頭,寫道:“綾陽君可以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