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洗長孫集團(第4/7頁)

武德殿燈火闌珊,皇帝李治正坐在殿中,因為燈燭太過幽暗,瞧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唯見他那並不偉岸的身軀直挺挺靠在龍位之上,卻絲毫不顯威嚴,反而有一種刻板的緊張感。

許敬宗同樣很緊張,畢恭畢敬站在下面,操著陰沉沉的嗓音,匯報韋季方一案的審問結果:“韋季方久與長孫無忌交通,又結李巢,共謀以朝廷大權復歸無忌,黨同伐異,構害忠良。今搜查韋家已獲書信,韋季方知事情敗露,情急之下妄圖自盡,以掩無忌之罪,幸而未死。李巢官職卑微、涉事不深,亦將所知之事如實供述,件件皆與韋季方所供相合。”說到這裏許敬宗停頓片刻,微微撩起眼皮,以小心翼翼的試探口吻道,“此案元謀者似乎真是無忌……”

李治聽罷沒有半點兒反應,兀自端坐在那裏,在燈光掩映下宛如沒有靈魂的塑像;許敬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又不敢多說什麽,唯有靜靜注視著皇帝,大殿內寂然無聲,靜得令人感到窒息……過了許久許久,才聽到皇帝發出一陣沉重的喘息,繼而以哀婉淒楚的聲音道:“怎會有這等事?舅父為小人離間,不滿或許是有的,何至謀反?”

許敬宗身子一木——謀反?!哪怕時至今日,他也不敢把這罪名栽給無忌,一直含含糊糊說是朋黨,可進亦可退,怎料“謀反”二字竟會從這個看似柔順寬厚的天子口中親自迸出!

片刻驚愕之後許敬宗才漸漸定下神來,接踵而至的是興奮——這倒省事了!他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故作一臉沉痛,把皇帝的話咬死:“臣始末推究,反狀已露,陛下猶以為疑,恐非社稷之福。”

又是一陣沉默,晦暗燭光中李治原本挺立的身軀瑟瑟顫抖,胸膛不住起伏,仿佛一座樓閣承受不住狂風凜冽即將崩塌,再次開言已是哽咽不止:“這叫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許敬宗聞聽那淒楚的哭聲,頭皮一陣酸麻。即便精明如他,此刻也摸不清皇帝是真的痛心,還是惺惺作態,不知是該安慰還是該繼續慫恿;唯有把腦袋壓得低低的,閉緊雙唇,一個字也不敢說。

李治哀哀抽泣了好一陣,才接著道:“可嘆我皇家不幸,親戚間屢有異志,昔日高陽公主與房遺愛謀反,如今舅父又萌異志,朕還有何顏面見天下人?此事既已坐實,朕如何是好……”

許敬宗再度驚愕——高陽公主案?!不但定為謀反,連處置此案的範例都扔出來了。何其順利?又何其可怖!

但此時他已顧不得多想,當即跪倒在地,誠惶誠恐道:“房遺愛不過乳臭小兒,高陽公主乃一婦人,他等即便欲反,事何所成?長孫無忌與先帝共謀社稷,天下皆服其智;身居宰相三十載,天下皆畏其威。倘若謀定而發,其勢豈是高陽可比?今賴宗廟之靈,皇天保佑,使此陰謀敗露,實乃天下之慶也!陛下若不速速處置,臣恐無忌得知韋季方自刺,窘急發謀,攘袂一呼,到那時同惡雲集,勢不可當,則我大唐社稷危矣!”

李治的反應依然是哭,哭得越發淒慘,淚水簌簌而下,便如當年他被告知李恪謀反,哭求長孫無忌寬恕哥哥時一模一樣!

許敬宗心念一沉,似乎感覺到皇帝心中還殘存一絲矛盾,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論皇帝如何,他把案子推到這份上又豈有退路?想至此他牙關一咬,又往前跪爬幾步,援引隋末之事恫嚇道:“臣昔日曾見宇文述、宇文化及父子為隋煬帝所厚待,結以婚姻,委以朝政。哪知宇文化及提典禁兵,一夕作亂江都,先弑煬帝,後殺不附己者,宰相蘇威、裴矩唯恐遭難,皆舞蹈叛賊馬首,於是大隋社稷一夜之間便即傾覆。前事不遠,願陛下以天下為重,速決之!”這倒不是虛言,可當年舞蹈叛臣馬前的不僅是蘇威、裴矩,何嘗沒有他許敬宗?

李治似乎被這番話觸動,又挺直了身子,卻猶自抹著眼淚,嗚咽半晌才含含糊糊道:“朕方寸已亂,實在無可決斷。此案或有可疑,你再回去想想,再好好審一審。”

許敬宗也是一臉沉痛之色,說了兩句保重龍體之類的話,便起身告退。而當他走出武德殿之時,已露出了一絲淺淺的微笑……

李治卻仍在哭泣,雖不似方才那麽刻意,卻感覺心中無比陰郁。這完全是矯情偽善嗎?說是表演也太逼真了。真心實意嗎?說是情真也太違心了。此時此刻他已無須再哭,甚至連他自己都想抑住悲意,但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滴落,染濕了衣襟——與其說他哭舅舅,還不如說他在哭自己。千防萬防,終究還是走到這步,便似命中注定一般。他感覺自己內心深處的某樣東西已經破損、殘缺,甚至泯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