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百家雜鈔卷十五(第4/13頁)

韓愈/答劉正夫書

愈白。進士劉君足下:

辱箋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賜,且愧其誠然,幸甚幸甚!

凡舉進士者,於先進之門,何所不往?先進之於後輩,苟見其至,寧可以不答其意邪?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有來問者,不敢不以誠答。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宣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是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於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沉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

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於文,豈異於是乎?今後進之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聖賢人為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於此,不自於循常之徒也。

若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於今者,必其能者也。顧常以此為說耳。

愈於足下,忝同道而先進者,又常從遊於賢尊給事,既辱厚賜,又安敢不進其所有以為答也?足下以為何如?愈白。

韓愈/答尉遲生書

愈白。尉遲生足下:

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遊者有余。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愈之所聞者如是。有問於愈者,亦以是對。

今吾子所為,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征於愈,愈又敢有愛於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於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於之矣,請繼今以言。

韓愈/與馮宿論文書

辱示《初筮賦》,實有意思!但力為之,古人不難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於今人也?仆為文久,每自測意中以為好,則人必以為惡矣。小稱意,人亦小怪之;大稱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於今世也,然以竢知者知耳。

昔揚子雲著《太玄》,人皆笑之。子雲之言曰:“世不我知,無害也!後世復有揚子雲,必好之矣!”子雲死近千載,竟未有揚子雲,可嘆也!其時桓譚,亦以為雄書勝《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雲豈止與老子爭強而已乎?此未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頗知之,以為其師之書勝《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見於世,不知其人果何如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竢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豈不謂然乎?

近李翺從仆學文,頗有所得。然其人,家貧多事,未能卒其業。有張籍者,年長於翺,而亦學於仆,其文與翺相上下。一二年業之,庶幾乎至也。然閔其棄俗尚,而從於寂寞之道,以爭名於時也。久不談,聊感足下能自進於此,故復發憤一道。愈再拜。

韓愈/答竇秀才書

愈少駑怯,於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憤篤專於文學。學不得其術,凡所辛苦而僅有之者,皆符於空言,而不適於實用,又重以自廢。是故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於朝廷,遠宰蠻縣,愁憂無聊,瘴癘侵加,惴惴焉無以冀朝夕。

足下年少才俊,辭雅而氣銳,當朝廷求賢如不及之時,當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數寸之管,書盈尺之紙,高可以釣爵位,循序而進,亦不失萬一於甲科。今乃乘不測之舟,入無人之地,以相從問文章為事,身勤而事左,辭重而請約,非計之得也!雖使古之君子,積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膠其口而不傳者,遇足下之請懇懇,猶將倒廩傾囷,羅列而進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愛於左右哉?顧足下之能,足以自奮,愈之所有,如前所陳,是以臨事愧恥而不敢答也。

錢財不足以賄左右之匱急,文章不足以發足下之事業,稛載而往,垂橐而歸,足下亮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