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百家雜鈔卷十五(第3/13頁)

夫所謂博學者,豈今之所謂者乎?夫所謂宏辭者,豈今之所謂者乎?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於是選,必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耳。設使與夫今之善進取者,競於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於今之世,其道雖不顯於天下,其自負何如哉?肯與夫鬥筲者決得失於一夫之目而為之憂樂哉?故凡仆之汲汲於進者,其小得,蓋欲以具裘葛,養窮孤;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計已熟,誠不待人而後知。

今足下乃復比之獻玉者,以為必竢工人之剖,然後見知於天下,雖兩刖足不為病,且無使勍者再克,誠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進者豈舍此而無門哉?足下謂我必待是而後進者,尤非相悉之辭也。仆之玉固未嘗獻,而足固未嘗刖,足下無以為我戚戚也。方今天下風俗,尚有未及於古者。邊境尚有被甲執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為憂。仆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閑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二者將必有一可!足下以為仆之玉凡幾獻,而足凡幾刖也?又所謂勍者果誰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

士固信於知己,微足下無以發吾之狂言。

韓愈/答呂毉山人書

愈白:

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樸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又自周後文弊,百子為書,各自名家,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或熟乎?將以為友也;其未成熟乎?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不如六國公子,有市於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於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於衰壞,恐不復振起。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於朝,以爭救之耳,非謂當今公卿間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門,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於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於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灼灼明矣!

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聽仆之所為,少安無躁!

韓愈/答李翊書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墻而未入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遊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已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者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