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合影裏的倫理與時代(第2/3頁)

與兩位兄弟不同,作者的祖父曾為家族的振興爭得一線希望。作者曾祖教私塾時的一位得意門生,後來在東北發跡了,讀完改制後小學的祖父便去投奔了他。在東北奮鬥了幾年,開了自己的織襪廠,一度很紅火。長兄抽大煙,老弟賭博,家裏多靠祖父毫無怨言地補貼。而這種無怨無悔,正是事業成功的家族成員的責任與美德。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日本人侵占東北後,嚴控中國人對棉紗棉線的收購,祖父的生意一落千丈,最終倒閉。後來,作者的祖父被迫返回關內,又在北平、天津嘗試過多種生路,終不得志,一家人只好又回故裏務農去了。

先是科舉的廢除斷絕了前輩耕讀上進的通道,繼之是舶來的毒品和傳統的陋習摧折了後輩的意志與生命,而這個下層家族僅有的一點希望,又被日本人的入侵碾得粉碎,中國人在20世紀上半葉所經歷的陣痛與苦難,差不多都讓他們攤上了。

命舛如此,夫復何言!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裏,對中國家庭的悲歡離合作用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因素,莫過於國共紛爭了。兩個政黨延續了半個多世紀的恩怨情仇,影響和改變了無數中國人和中國家庭的命運。

巫加都在第四十一輯《老照片》裏發表了一張父母的訂婚照(圖三)。這張照片拍攝於1947年前後。照片上端坐在中間的老太太是作者的奶奶,兩邊是作者的父母,站在後排的是作者的三位姑姑,中間是大姑靜華,右邊是二姑德華,左邊是三姑亞華。前面懷裏的小男孩是作者大姑的兒子。這是一個殷實的書香之家,不僅祖上有多人讀書(曾祖還是前清舉人),子女也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作者的父母是中央大學建築系畢業,大姑畢業於中央大學歷史系,二姑畢業於重慶大學,三姑當時在內遷重慶的南開中學上學。

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知識家庭,是如何卷入國共紛爭的呢?說來實在有些蹊蹺,且聽作者道來:

家裏這三個斯文秀氣的女兒選擇的伴侶,竟然都是軍人或曾經的軍人。這也是那個時代的特征:連年戰亂,遍地都是當兵的。
第一個闖進這個書香之家的軍人是國民黨軍隊的飛行員韓丙凡。這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北方小夥子,一表人才,畢業於國民黨中央空軍軍官學校,參加過抗戰,與省立女子中學教員靜華戀愛八年終成眷屬。可惜他們一雙漂亮的小兒女都不幸夭折。1949年大姑夫帶靜華去台,後升為空軍中將。我家相冊中並無韓姑夫的形象,也許是因政治運動不斷,相冊也需不斷清理,可這一海外關系仍無形中影響了我家兩代人。

圖三 1947年,重慶一個知識家庭的合影。

當然,在台灣的靜華不會想到兩個妹妹都嫁到了“敵營”:一個跟了曾經的新四軍,一個跟了解放軍。

從此,天各一方,生活在海峽兩岸的親人音信全無。直到上世紀80年代,兩岸關系出現松動,大陸這邊的親人始通過在香港登報、委托旅行社等辦法,千方百計與台灣的親人聯系。最後,費盡周折,總算找到了那邊的大姑夫。這才知道大姑去台灣後,因突發心臟病,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去世了,作者不勝感慨:“原來影響我家兩代的海外關系早已虛擬!”

後來,作者已退出軍界、經商有成的韓姑夫還是攜續弦的夫人回大陸探親了。其間還有一段小小的插曲:作者二姑住在北京軍區大院,韓姑夫前去探望,車到軍區大院門口,警衛見是台灣來人,很警惕,不讓進。後雖經過交涉放行了,但韓姑夫卻犯了倔脾氣,拒絕下車,只好又原車回城了。讓作者的二姑在家裏白忙活了一通。

作者不無幽默地揣測道:“(進門受阻)也許讓這位‘國軍’老將又想起了過去受‘共軍’擠兌的傷心事吧。”

老照片收藏與研究者譚金土,1999年在十二輯《老照片》裏發表了一幅他在蘇州文廟古玩市場淘得的一張家庭合影(圖四),並為這張拍攝於1950年5月的家庭合影寫了篇解讀文章,題為“讀這一家子”。照片系這家人為慶賀老太太七十九歲生日而闔家拍攝,因拍攝的時間恰在新舊時代交替的當口,作者面對這張大家庭的合影,做了如是解讀:

1950年,剛從戰亂中建立起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面臨的是嚴重的物資匱乏。但這個家庭成員的穿著打扮以當今的標準似乎仍可以組成一支毫不遜色的時裝表演隊。這家人中第一代和第二代雖穿著傳統的長袍、旗袍或大襟衣服,但男士腳下閃亮的革履和女士的繡花鞋仍顯露著他們的高貴。後排雖有一人仍穿長衫,但時尚的西裝和挺括的中山裝把其余三個小夥子裝扮得挺拔英俊。女士們旗袍的料子是鮮艷入時的,而毛衣作為外套穿戴在今天也是一種時尚,三個小姑娘大翻領的學生裝洋溢著朝氣。女士們和男士們的發式都經過電熱風和油脂發蠟的精心處理,那種大波浪的發型也在改革開放後的七十年代底和八十年代初的女士們頭上開始重現。前排那些娃娃們五彩繽紛、形式各異的童裝,在今天仍不能說已經落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