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世之謎 第九節

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墻角的一台座鐘之上,鐘的式樣是青銅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條蜿蜒九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鐘擺,鐘擺上是一只黃銅打制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回不停的擺動著。鐘面是瓷質的,嵌在樹枝中間,標明了十二個時辰。在樹幹上,刻著“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當咯當”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鐘,是做為貢品進貢給朝廷的。呂惠卿自然知道,這種座鐘,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當”——金鐘銅磬一般的一聲巨響,呂惠卿幾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鐘每一個時辰一次的報時。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後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後了。”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後,笑著問道。

“這等事也等閑。”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地答道。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呂惠卿心裏冷笑道,卻也不再相問,埋頭繼續批閱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為“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聖旨”;皇上決定後,說一聲“領聖旨”;退殿後吩咐稟事之人,說一句“已得聖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為是非,既無創見,也無主見,徒然文章寫得好而已。呂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這樣的人物;不過在中書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一個。

“三旨相公”見呂惠卿不再相問,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務,便見一個中使急匆匆走來。

“王參政,呂參政,有旨意——”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聖諭,召王珪、呂惠卿邇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邇英殿的時候,發現殿中還有幾位知制誥、以及翰林學士元絳等人。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

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便將目光投向元絳,道:“元卿,你繼續說。”

“是。”元絳欠了欠身,繼續說道:“……石介本是兗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為國子監直講,學者從之甚眾,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為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曾著《唐鑒》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慶歷年間,章得象、晏殊、賈昌朝、範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並為諫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歷聖德詩》,詩中暗斥夏竦為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絳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麽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只好垂手侍立。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裏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回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絳親自講故事,心裏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

趙頊聽到這裏,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份,想是夏竦挾怨報復?”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內情,夏竦非但是因為石介稱頌慶歷諸君子,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機中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兗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行事。但是這些人都是久經人世的,哪裏肯說破這些事情。

便是元絳,也只是淡淡應道:“陛下聖明。”又繼續說道:“於是朝廷下詔,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兗州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闔族保介必死,杜衍、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眾數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於斫棺之辱。石介死後,族中子弟羈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子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

元絳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的來介紹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趙頊也知道,這廖廖數語後面,實在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實際上也是慶歷新政中“君子”與“小人”鬥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慶歷新政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進份子,他的遭遇曾經得到諸君子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為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為石介之子石起謀個封賞。”趙頊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說到石介的事跡,與元絳所說,大體相合。且說石介之妻已經亡故,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