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閣清鳴 第五節(第4/6頁)

“哦?”陳襄將信將疑的接過一支“石筆”,端詳一會,贊道:“若能如此,果然便當。”

司馬康笑道:“我已問過家父與那個學生,便要將此物的制作方法公布於《西京評論》與《嵩陽學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陳襄連連贊嘆,誇道:“君子重義輕利,原當如此。”

司馬康一笑,連忙謙遜幾句,將陳襄請進客廳。陳襄見客廳中陳設精雅,諸物盡皆一絲不苟,心裏暗暗點頭。司馬康待陳襄坐了,親手從仆人手中接過茶來奉上,這才轉身對仆人說道:“快去知會老爺,便說京師陳大人光臨。”仆人應聲退出門外。司馬康又站在陳襄下首,笑道:“聽說最近京師發生挺多事情,程伯淳(程顥)先生與程正叔(程頤)先生各出了一部新書,伯淳先生說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間,若要明天理,非得窮究萬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雖不得少體悟,卻還得從實物中去尋;正叔先生則說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之道,是窮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無窮處,需得從人心中去尋。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聽過教誨,似乎主張相近,不料數年之處,竟有殊途之憂。大人是飽學名儒,卻不知大人以為二程先生之說,孰是?孰非?”

陳襄不料司馬康張口便問起學問上的分歧,而且是近來在儒林惹得紛紛擾擾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無妨,若能體悟天道與聖人的仁心,從實物中尋也罷,從人心中尋也罷,只要能尋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見,程伯淳頗受石子明所倡之邏輯學影響,凡事皆欲尋其道理是如何來,卻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時候便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而程正叔則太重體悟,雖然也常說吾日三省吾身,卻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中。”

“述古兄畢竟見識不凡。”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陳襄聽聲音便知是司馬光到了,連忙站起身來迎接。司馬光微笑著走進廳中,與陳襄對揖一禮,寒喧數語,再次分賓主坐了,說道:“方才說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陳襄微微一笑,道:“無非是石子明。”

司馬光搖搖頭,徐徐說道:“從表面上看來,自然是石子明。但究其實,則無非是內聖與外王孰輕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說,本來是欲從內聖中求外王之道,從人心中求天理,桑長卿在《白水潭學刊》中著文說,這種主張之實際,就是要讓士大夫皆成聖賢,再來感化了販夫走卒,皆成聖賢,若其有一樣不能成聖賢,那麽由外聖而求外王,終不可得,這卻是見識敏銳之語。而自石子明大張雜學,重《論語》以來,其赤幟卻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要讓一切過往視為奇技淫巧之事,都為了一個‘仁’字服務,他說那些奢侈之物賣給有錢人,國家從中多征一分稅,則可以讓百姓少出一分稅,他說商人若能使一個地方物價平穩,則商人之仁與聖人之仁無異……如此等等。則石子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術,而入內聖之道。白水潭有學子鼓吹:時時有壞心,卻不得不做好事,要好過時時存著善心,卻全然不做好事;吃齋念佛頌經一世,不若耕田一歲功德大……”

陳襄仔細揣摩著司馬光的話語,他知道司馬光與自己其實差不多,是兩漢以來經生的門徒,他們相信從五經之中,能找到經世濟用的方法,能找到致天下太平的方法。因此他們的本質上,相信外王之道更甚至相信內聖之道,雖然他們也認為外王內聖才是最理想的人生。從司馬光的這番話中,陳襄努力想讀出一絲褒貶來,卻終是一無所獲。

“那麽君實是以為,程伯淳這是回歸外王之道了?”陳襄試探著問道。

司馬光點點頭,“程伯淳是有志於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學院的主要首領,日日受到石學影響,若還一成不變,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麽君實以為,究竟這樣是好是壞?”陳襄決定單刀直入。

司馬光沉吟一會,方說道:“學風歸於樸實,自然也是好事。由雜學而入經學,未必不能找到一條新路——程伯淳的轉變,無論如何,我以為都是一件大事。但石子明之學說,過份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為外王可以及於內聖,未必沒有隱憂。只是這是百年之後的事情,光之才不能預料。”

陳襄忽然一笑,道:“如今天下之學,十分之七,都歸於外王了。除石學外,王介甫之新學,實際上也是公羊家之遺意,不脫於外王之學,若真有隱憂,那麽程正叔的學說,未必沒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許百年後糾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見世間之上,有陰必得有陽,有陽必得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