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夫成城 第一節

西邊的夕陽已隱入山中,晚霞漸漸消退,乳白色的炊煙卻依然飄蕩在天際。小蟲子們已經開始聚集成團在空中嗡嗡飛旋。黃昏裏的熙寧寨看來美麗而安詳。

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之上,正有一行三百余人的騎客已經燃起了火把,高高的舉起照亮著前行的道路,馬蹄踏踏。旗幟在風中獵獵飄舞,在火光中,依稀可以辨出那上面的寫得有“陜西”、“安撫”等字樣。

行在隊伍中間的石越,正騎著一匹黑色的河套馬,被數十個護衛緊緊的擁簇著,離他最近的,是他最親近的幕僚李丁文。

“此刻離熙寧寨還有多遠?”石越微微皺著眉,有些疲倦的問道,在這崎嶇的山路上行走,尤其是騎在馬上,這麽整整走了一天,就算是他的精力素來充沛,此時也覺得腰部酸痛,而大腿內側的皮似乎也已經磨破了,每行一步就隱隱做痛。

雖然知道還有更舒適的方法——坐轎,但這卻是石越是絕對不願意開啟的先例。在這一點上,他一貫十分同意王安石的觀點:縱然是古代最暴虐的君主,也不曾把人當成牲畜來使用。

“還有六七裏左右。”李丁文含笑看了石越一眼,答道,但頓了一頓,似乎是無意的又補充了一句:“侍劍他們昨日已經先到了熙寧寨。”

“這是我巡視的最後一站了。”石越點了點頭,卻沒有對這件事做出任何表態,只是淡淡說道。不知不覺,他現在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這些年來的勾心鬥角,早令他習慣了掩飾自己的心情,因此,雖然心中很期待著與侍劍重逢,雖然對李丁文沒有任何的懷疑,但內心的情緒還是被習慣性的壓抑在心底,而絕不會表露在臉上。

李丁文贊許的點點頭,道:“公子的決定,我很贊同。看來石門水陰的狼煙,很快就要燃起……”

石越搖了搖頭,臉上不由泛起一絲苦笑,聲音低得幾乎象是自言自語的道:“只要不被人以為我在推卸責任,已算不錯了。”

“公子何必在乎別人的議論?”李丁文淡淡的說,聲音中有種說不出的高傲,“其實公子在此間,於戰事並無幫助。若是不做決策,則身份尷尬;若是點將派兵呢,則眾將肯不肯聽命還是未知之數,稍有失誤,更是自取其辱,敗壞國事。還不如把放手將事情交給高遵裕與種誼的好。”

“我明白。”石越點了點頭,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經學之術雖然聞名天下,人人皆知,但是對於他軍事上的才能,只怕人人也都會抱有懷疑的態度,尤其那些久歷戰陣的戰領,更難保不會心生輕視。

“其實,我更擔心的倒是講宗嶺的情形……”

石越勒住馬頭,望了李丁文一眼,卻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李丁文沉默了良久,才點了點頭。

石越見他贊同,不由微微一笑,當下又拍了拍馬,繼續向前走去。李丁文連忙夾馬跟上,又問道:“公子真的要準備上那道奏章?”

“自然要上。”

“鄉兵之制,自五代以來有之,只恐如今輕率難改。”

“仁宗以來,陜西一路,三丁選一,募為鄉兵。其後更是不斷增刺。但是在元昊擾邊之時,又何嘗得過鄉兵之用?渭州鄉兵,雖然素稱驍勇,但你我親身巡視所得,又當如何?真正能夠打仗的鄉兵,不過只少數弓箭手而已。朝廷的大臣們,貪圖的只是征募鄉兵,可以節省軍費;同時又有什麽兵農合一的古意,卻不知道這些鄉兵被征募而來,其作用,不過是供邊境的官吏將帥們差使,甚至是用來走私!”

“走私?”李丁文不由一愣,他是一千年前的古人,縱然學問高明,也斷斷不會知道這個石越脫口而出的詞意,雖然這在一千年之後,這個詞的意思人人皆知。

“就是回易。”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石越只得又解釋道:“邊境將領私役鄉兵甚至是禁軍,常私自與邊蕃進行茶馬等貿易,中飽私囊,在仁宗時已經下令禁止,但卻屢禁不止,反倒是愈演愈烈。”

李丁文對“回易”的意思倒是十分明白,不由苦笑道:“軍隊進行回易,利潤豐厚,嘉佑年間,賈逵令軍士回易,五十天內得息四倍;慶歷年間範文正守邊,用軍餉為本錢,用軍隊進行回易,得利息二萬余貫。雖然此二人所得之錢,都是為了勞軍之用。但由此可以看出回易的利潤之高。”

“用軍餉為本錢,用軍隊供差使,卻不必上繳一文錢的關稅!”石越冷冷一笑,輕聲道:“難怪高遵裕發了大財——這件事情我暫時不和他計較,但是朝廷在陜西征募數以十萬計的鄉兵,卻是為了什麽?朝廷沒有得到一點好處,百姓們也被困擾!表面上充做鄉兵就可以免役,但是實際上呢?鄉兵卻白白成了地方守吏的仆役!表面上鄉兵只是農閑時教訓練,可實際上卻無時無刻不受差役!陜西路為什麽窮?那是因為陜西路的男丁們,永遠都在服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