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夫成城 第六節

夜。西風從蔚茹河兩岸的平原上掠過,遼闊的田野在靜穆的沉睡,即便是青蛙不知疲倦的叫聲,也無法將它從睡夢中鬧醒。此刻,某條潺潺流動的小河畔,燒起了一堆燃燒跳躍的篝火,在篝火旁邊,有幾個人影圍坐在一起。

“給!”篝火映出一張明瞠發亮的臉孔,赫然竟是曾經想要行刺石越的史十三,他拿著一串烤魚,遞到身著白袍的李清面前。

“想不到你行刺石越未曾得手,居然還能活著回來。”李清接過烤魚,輕輕咬了一口,似漫不經心的說道。

“你希望我死麽?”史十三的眼睛深遂不可測,他哈哈一笑,朗聲說道:“我並沒有行刺石越。”

“哦?”李清的語氣並沒有十分的意外,只是細心的吃著烤魚,仿佛這是天下最難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遞到李清面前,笑道:“嘗嘗。”

李清接過來,輕輕抿了一口,只覺這酒入口香濃,而後味道極辣,竟是生平從未喝過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驚訝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這是宋朝新出的酒,喚作酒露,為中原特產。西夏地處邊遠,只怕現在還沒得見。此次去宋朝,沒有別人的收獲,獨獨弄回來了一車好酒,種類之多,讓人驚訝。不過這種酒露,在宋朝似乎沒有甘蔗酒流行。”

“果然是好酒。”李清淡淡的笑了笑,又輕輕抿了一口,溫聲道:“這種勁道,更適合西北男兒喝。”

“中原變化極大。”史十三吃起東西來,卻比李清要豪邁許多,咬了一大口魚肉,伴了一大口酒灌下,幾口便吞下肚中,“你若有機會回去看看,必然大吃一驚。現在汴京城中,流行一種四個輪子的馬車;宋人在馬蹄上釘上鐵掌,不再削馬蹄;若在汴京轉上一圈,就會發現多了許多學校,這些學校很多是王安石的幼婿桑充國所辦,竟是免費上學,不僅教讀書識字,還教刀馬弓箭,街上到處有人讀報紙,又有什麽‘圖書館’與‘體育館’,圖書館是給人免費看書,體育館就是專供人比賽,比弓箭,比武藝,比誰跑得快,跳得遠,或是比踢球藝……”

“是嗎?宋朝在改變他們的國策麽?”李清望著史十三,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史十三笑道,“我是個粗人,大字不識幾個。這次來去匆匆,能看到的也有限,甚至連白水潭學院都沒有去過。不過我感覺得出,宋朝現在好比大陽初升之時。在汴京,你會產生這樣的感覺——那如同是一匹充滿精力的小馬駒!”

“這魚的味道不錯。”李清沒有接史十三的話,顧左右而言它,笑道:“聽說熙河地方的羌人,本不吃魚。還是王韶教他們結網捕魚的。王韶現在如何?他也是讀書人出身,不至於走狄武襄的老路吧?”

“王韶現在還是樞密副使,只不過常常稱病。”史十三將手中的烤魚拿到火上翻轉,微熱了一下,一面說道:“王韶在宋朝是沒有背景的官員,王安石下台後,他雖然功勛極大,但是到了朝中說話,不僅比不上文彥博、吳充這樣的元老重臣,門生故吏甚多;甚至也比不上郭逵,時時有人聲援。”

“郭逵?”李清笑道:“宋朝整軍經武,兵部之事,有賴於郭逵。聽說他與石越走得甚近,那麽將來還有高升之日。”

“不錯。”史十三也笑了笑,道:“不過王韶也並非不理事,方才你說起熙河地區的羌人,可知道熙河羌人,十之八九,原是漢人?不過與中土隔絕久了,染上夷俗,竟然也以夷人自居了……”

史十三說到此處,微睨李清,見李清的臉色已經變了。他卻不以為意,只從容說道:“因此,自王安石起,宋朝便已曾議論,要讓熙河羌化之漢人,化羌復漢。不過王安石罷相後,此議便罷,眼下卻是王韶在力主此議……”

李清冷冷的看了史十三一眼,目光中竟似散發著寒意,冷笑道:“若以為教會羌人吃魚便是可復羌為漢,卻也只能是癡心妄想。”

李清雖然感於夏主知遇之恩寵,在西夏參預軍機,深受重視,平素裏也似乎並不在乎是黨項人還是漢人,但是表面上越是顯得不在意,內心深處,華夷之防卻越是根深蒂固。他以一漢人,能得夏主之青睞,成為西夏的重要人物,心機城府,不可能不深,若是旁人話帶譏刺,他臉上絕不會有一絲一毫顯露出來。但是他既與史十三交同莫逆,話中哪怕是帶上這一絲半點的諷喻之意,也已足以讓李清變色。

史十三卻似乎只顧著吃魚喝酒,一面笑道:“我不曾如你讀過那麽多書,但是也聽人說過史書,也曾裝模作樣讀過幾天《春秋》,自有華夏以來,胡夷變成漢人的也有過,漢人變成胡人的也有過——若是漢人不曾變為胡人,孔夫子又何必說什麽‘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呢?可見東周之時,已經有中國入夷狄的人了。”李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史十三卻只是指著腳下的土地又說道:“不過天下之事,有時候也說不清楚。你看這塊地方,原本是中國的,現在卻入了夷狄。這究竟是夷狄入中國,還是中國入夷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