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夫成城 第六節(第2/6頁)

李清心中的怒火,聽到這幾句話,不免稍稍平息了一點。他疑惑的望著史十三,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一時間無緣無故用話語來撩撥自己,一時間又似乎只是無心之語。倒讓李清有點弄不明白了。但李清畢竟也算是博聞多識之人,立時說道:“故遼主耶律洪基曾讓人讀《論語》,讀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一句,便沒有人敢讀。反是耶律洪基說,古時夷狄不知衣冠禮法,故稱之為‘夷’,現在大遼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所以也不必以這些話語為嫌。契丹雖是夷狄,卻也常常以中國自居的。”

史十三聽李清說完,猛喝了一口酒,贊道:“若如此看來,現在的遼主英睿有為,頗重儒教,凡宋朝之一切典章制度,無不留心,擇善而改,我等倒應當待之以中國之禮,而不便以夷狄視之?”

“理當如此。”

“你心中果真是如此以為?”史十三的語氣中頗有不信之意。

李清微微頷首,淡淡說道:“這等事情,又何必欺騙於你。”

史十三笑道:“我並非是疑你騙我,而是不敢相信。須知在宋朝,也有一個人與你有一樣的觀點。”

“哦?”李清嘴角微翹,露出譏諷的笑容,道:“宋朝人也會將別國人當成中國來看待麽?”

史十三注視李清,含笑道:“我也知你絕難相信,不過這人不是旁人,正是石越!”

“石越?”李清微覺吃驚。

“正是。我在宋朝時聽人議論過,說石越曾經撰文,言道若夷狄用中國之禮法,學中國之文物,則與中國無異,中國便不當歧視他們……”

史十三將石越這番言論說出來,若是別人聽到,最多不過以為石越故作高論,甚至鄙為書生之見,但是這話入到李清耳中,卻有伯牙遇鐘子期之效。李清入夏日久,雖然心中念念難忘的,是自己是漢人這一事實,但是他在西夏取妻生子,身居高位,又得夏主信賴,而他在宋朝,不過默默無聞之輩。可以說他人生的輝煌,與西夏是分不開的。所以一方面李清最忌諱人家罵他是夷狄,一方面他心裏卻會隱隱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確是夷狄了!但是這卻是李清最難接受的事情。

李清平素讀書,最愛讀的便是《漢書》的《李陵傳》。他心中未始沒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畢竟夏主秉常對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無情,讓李清為了一個自己又看不起又內心充滿羨慕與懷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對於李清來說,並不是一個完美的選擇。

所以,李清從《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說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國推行漢禮漢化,以此來贏得宋朝“中國之”的待遇,這也是對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種補償,同時也可以做為一個政治口號,來與反對漢禮漢化的梁太後一黨鬥爭,幫助秉常獨柄大權,報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這也是李清所能找到的三全其美的辦法。

但是身為漢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漢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只是夷狄。

華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後,也許並不在重要;但在熙寧十年的時代,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對當時的人們來說,都是重要的。

而這個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遼國、高麗國、大理國、西夏國,甚至交趾那種小國,以及極遠的倭國,都喜歡自稱為“中華”,因為“中華”是文明之象征,是優秀之代名詞,是合法之基礎,但是無論表面文章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正朔在哪裏。

那種言辭之上的自負,不過是深藏於內心的文化自卑的表露而已。

對於這些,李清雖然經常在心中回避,但是他卻是明白的。

所以,雖然李清也會經常的勸說夏主秉常,告訴他中原的富庶與文明,希望他能在西夏推行漢禮漢儀,但是李清的心中,時常也會有一種無奈,一種感覺自己所作的事情,只是徒勞的無奈。

但是他還是在做。

因為無論如何,驕傲如李清,聰明如李清,內心深處,是永遠無法接受自己是夷狄這一事實的。

而此刻,從史十三口中,李清突然聽說,在宋朝被視為學術宗師的石越,竟然說,如果夷狄能中國化,那就是中國,應當給予等同於“中國”的禮遇!

李清在這一瞬間,竟是完全怔住了。

“石越真的如此說麽?”

史十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烤魚,從身邊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揉得皺巴巴的小書,遞給李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所以特意找來證據,這是宋朝的《國子監學刊》,石越的文章便在這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