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肆伐西夏 第六節

密密的雪片從空中連綿不斷的直落,不用多時,每個人的身上都鋪上了一層白絨絨的雪花。在這漫天的雪花中,兩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個西夏士兵擡著,踏著積雪,一步一步向石越這邊走來。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澣要“送還”的是何物,也早已盤算好要如何“從容”地應付這個場面。但在他看到兩副靈木的那一刻,感情卻突然無法控制,神色立刻變得肅穆起來。他凝視著那兩副棺木,雙唇抿緊,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與尊敬之情。一瞬間,他腦海中,充斥著狄詠與王恩的音容笑貌。

“這是狄將軍與王將軍的屍首……”仁多澣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緒所感染,還是出自內心的敬重狄詠與王恩,亦或僅僅只是演戲,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此等忠義之士,天下當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點了點頭,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謝統領。”說罷,他也不願意再演戲,翻身下馬,手按佩劍,立於道旁,靜靜等候狄詠與王恩的靈木走近。

朔風凜凜,雪花飄舞,天地之間,一片肅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道旁。侍劍早已下馬,牽著“虎駒”與自己的坐騎,站立在石越的身後。張守約、田烈武與石府親兵及其他的宋軍將士,卻都還騎在馬上,帶著幾分手足無措地望著石越——在狄詠與王恩的靈木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陜西路安撫使、位居三品的石越雙手合攏,朝著兩個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靈木,鄭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無論宋人夏人,在這一刻,都是同樣的吃驚。一個擡靈的西夏士兵,被石越這一拜,幾乎嚇得膝蓋都軟了。許多人都張圓了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石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驚世駭俗。

他只想表達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想到,無論宋朝還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級社會。在石越看來,凡是為國獻身的人,既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應當表示尊敬之意,這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但在當時的人們心中,卻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貴”,這一拜實是非比尋常。

震驚、疑惑、感動……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混雜,這山野雪地之間,竟然突然間變得無比的寂靜。

擡靈的西夏士兵緩緩地將狄、王的靈木移交到宋軍士兵手中,在石越的這一長拜之下,雙方都不由自主的鄭重其事起來。當時戰爭雖然剛剛結束,但是隨著西夏建國以來少有的大敗,石越的威名卻十分迅速地傳遍西夏軍中。而對於宋軍士兵而言,他們會下意識的尊敬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統帥,更何況在傳聞之中,也有不少人都聽說“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為一個在普通士兵心中漸漸有了威信的大臣。這樣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肅的態度來迎接狄、王靈木的回國,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這氣氛感染,每一個動作都莊重起來。

一直到狄、王的靈木被宋軍士兵擡入陣後,石越才直起身體來,按劍環顧,慨聲說道:“蒼天厚土可為之證!大宋陜西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後,凡為國而戰者,無論尊卑等級,其生,則當歸為大宋人;其死,亦當歸為大宋鬼!不論代價幾何,我大宋絕不棄一人駭骨於異域。”

他的聲音高亢激越,雖然風雪之中,這個誓言亦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人們在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這個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場的每個人,無論宋夏,無論是仁多澣、張守約,還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卻都相信石越的誓言,並非虛誇,人人都相信這是一個鄭重的承諾。有人慨嘆、有人羨慕,還有人感動。

仁多澣低咳了一聲,他沒有料到自己送回兩具棺木,竟讓石越借機鼓舞起軍民士氣來。他是久經世故之人,當即想到石越如此當眾宣誓,不論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軍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們必然歸功於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過一個地方官,得咎的卻是汴京兩府的宰執們。仁多澣飽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語義雙關地說道:“學士仁義,我十分欽佩。”

石越漠然搖首,道:“這只不過是國家朝廷的本份。凡國家不肯棄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斷不肯負其國家。”他不欲與仁多澣多談這些話題,踏鐙上馬,朝仁多澣拱拱手,說道:“統領,這便開始罷。”

仁多澣點點頭,笑道:“甚好。”

雙方當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馬退到一邊,看著雙方的軍校小吏開始贖買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戶籍清點名字,西夏人每放歸五十人,便交給他們一筆相應的贖金。沒有想到還可以回歸故土的環州百姓,一時間都忍不住喜極而泣,雖然在大風雪中,只是穿著薄薄的麻衣,許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與張守約面前來叩謝。既便是被衛士阻止了,他們也依然要朝石越與張守約遙遙叩首,方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