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肆伐西夏 第七節

這是一間收拾得還算整潔的房間。房間內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筆硯與幾張散亂的白紙,還有一些紙上寫滿了墨跡。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只椅子——其中一只腳明顯是剛剛用另外的木頭拼上去的。這就是何畏之接受詢問的地方。按著大宋的軍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歸國後,只要簡單的盤問備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軍官,卻必須接受衛尉寺的詳細的詢問。不論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麽,他現在卻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級武官,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無法回避的——哪怕這會讓人感到屈辱與委屈。

何畏之現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衛尉寺的武官看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帶著懷疑與猜測。何畏之雖然受過當今皇帝的表彰,但是與他一起守衛環州的狄詠戰死了,而他卻被俘並平安歸來,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認為他缺少節義了。更何況,何畏之還是大理人!

人們更容易相信一個宋人,但卻難以相信一個大理人對宋朝的忠誠。

那怕他曾經為宋朝立下過卓著的功勛。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氣,但卻並不成功。他桀驁不馴的眼中發出危險的光芒,終於,“啪”地一聲,何畏之氣憤地將手中的毛筆一折兩斷,狠狠地摔到白紙上,墨汁四濺。

忽然,門外廊下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何畏之是習武之人,聽覺銳於常人,他聽到其中數人步履落地的聲音不輕不重且有一定的節奏,已知來人非常有教養,絕不會是衛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測來人的身份,卻聽那腳步聲在自己這間房前停住了,“吱”地一聲,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幾個男子出現在門口。

“石大人!張大人!”何畏之完全沒有料到石越與張守約會來此處,十分驚訝地望著門口。

石越含笑望著何畏之,微微頷首,與張守約一道信步走進屋中,隨行而來的軍法官與侍劍則在門外等候。他的目光掃過桌子上那斷成兩截的毛筆,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來落在何畏之身上,沉聲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敗軍之將,不受責罰,已是萬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氣卻溢於言表。張守約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被俘,對於他這樣的士大夫來說,始終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先生守衛環州,功勞不小。對朝廷的忠心,某也是信得過的。”石越溫聲說道,“不過軍中制度規矩如此,卻也不可以廢了。望先生能體諒這中間的苦衷。若中間有得罪處,某在此向先生陪罪。”說完,石越向何畏之認真地長揖一禮。

何畏之再桀驁,也是名利場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這一禮,連忙側身讓開,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殺在下了。”這一拜一讓之間,何畏之的怨氣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說道:“勝敗是兵家常事。先生與狄將軍以少敵多,雖然不勝,亦為國家功臣。某來此,一是問先生安好,也讓先生得知,朝廷並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請教先生有關狄將軍戰死之事……”

何畏之聽石越問起狄詠之事,立即便回想起當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但狄詠自殺前的情景,卻依然歷歷在目。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聲說道:“當日我與郡馬守城……”當下細細和石越說起環州之戰的過程與細節來。

何畏之是親歷之人,又是當時城中僅次於狄詠的官員,自他口中說出來,許多關於環州之戰的細節,都是十分的詳細。石越與張守約直聽得驚心動魄,又覺得折腕不已。聽到狄詠為滿城百姓而自殺之時,何畏之神色慘淡,石越與張守約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嘆惜,雙眼都是噙著淚花,強忍著才沒有墮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齒。

“……郡馬自殺之後,在下便率領騎馬的將士突圍,奈何西賊勢大,前後沖殺十余次,皆不得脫困,突圍的兒郎十之八九,都戰死殉國。在下身上揣著郡馬的遺表,卻不敢就此戰死,使郡馬之事跡不得流傳於天下後世,不得已而詐死,妄圖僥幸。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將慕澤甚是狡猾,竟被其識破……”何畏之說到此處,臉亦不自禁的紅了一下,他潛意識中,也以為被俘是甚可恥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從懷中取出一本用黃綢包得嚴嚴實實地奏折,遞給石越。一面說道:“這便是郡馬的遺表,要請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講宗嶺,略得虛名,仁多澣懷梟雄之志,欲將在下收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禮。但愚雖是邊鄙之人,無郡馬之忠烈,卻亦不屑為貳臣。故此一直堅拒。不過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馬遺表。”

石越雙手接過狄詠遺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懷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