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肆伐西夏 第十七節

自居為他國之“父母”,將修葺城寨布署兵力稱為“防盜”,這又豈是能讓人“不必多心”的行為?但是石越的語氣與神態,卻分明告訴李乾義,這並非是言語可以改變的事情。

宋朝的底線到底在哪裏?

難道宋朝真的有了滅掉大夏的實力與決心麽?

如果宋朝果真已決意滅夏,那麽無論如何,至少也要拖延他們的時間……正當李乾義在心中幾乎已經做了最壞的判斷之時,一線希望突然間出現在他面前。

“朝廷並非容不下夏國。”石越的語氣略有緩和,“西北之地,朝廷取之無用,遠不若南海諸國富庶,且有通商之利。”

李乾義聽出了石越話中的暗示。

不要說薛奕是在宋、遼、西夏都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也不必說在汴京正傳得無比離奇的兩位海外都督的壽禮,只要曾經讀過宋朝的報紙,就知道在宋朝的確這樣的輿論——幾乎每份報紙上,都曾經有人撰文呼籲,認為宋朝既然在西方和北方受阻,就應當改變方向,向南方積極擴張。這些人出於現實性的目的,認為西北苦寒,並不適合農業,花很大力氣打敗一個遊牧民族,又會被新來的取代。遠遠不如環南海地區,物產豐富,土地肥沃,適於耕種,而人民亦更加馴服,兼有通商之利,雖然也有缺點——瘴癧盛行,但相對而言,總比北方要劃算得多。這些人因此將南海諸島稱為“大宋之後花園”。

這種觀點提出之後,在宋朝朝野得到了無數的呼應者。

宋朝的內斂性,本質上不過是一種被限制住後的假象。他並非不想擴張,這個帝國,在他的每一個方向,都曾經有過擴張的嘗試——只是因為本身的問題沒有解決好,導致了向每一個方向的擴張,都遇到克服不了的阻力,而不得不表現出“內斂”。

如今有一個方向已經向宋朝打開了大門!

李乾義心中怦然一動,他聽說過,宋朝海外有如此局面,幾乎是石越一手開創。他不會相信宋朝對大夏不抱野心,但是每一個大夏人,其實在內心深處,都相信宋朝要滅亡西夏,必定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如若宋朝果真想將注意力轉向南方,也並非不可思議。而石越抱持這樣的政見,更是合情合理。

那麽,宋朝也許並沒有非要滅亡大夏不可的意思。

“朝廷恩德,敝國君臣盡皆感戴。”李乾義謙卑的說道:“敝國願永遠朝廷之藩蘺,為朝廷鎮守西北。”

“是麽?”石越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李乾義,意味深長地問道。

“敝國願永為朝廷之藩國。”李乾義誠摯地重復著。反正“信義”二字,對大夏國從來都不重要。

石越又注視李乾義良久,方緩緩說道:“然則朝廷絕容不得一個時有叛亂之心的藩國!”

“敝國對朝廷,並無貳心。”

“這種事,言不如行。”

“是……”

石越望著李乾義,嘴角流露出譏諷的笑容,他冷淡地打斷了李乾義的話,道:“足下雖然如是說,然則夏國國相卻未必如是想。”

李乾義心頭一震,不禁擡頭望著石越。

“梁乙埋屢次冒犯朝廷,其不仁不義不忠不信,朝廷斷難信任。某此來,特為請足下轉告夏主,若梁氏當政,除互市與俘虜二事之外,余者一律不必多談。臥榻之側,朝廷必不容此君酣睡。若夏主能內除國賊親政,推行漢制,外則親附朝廷,勤修貢奉,朝廷必可既往不咎。為臣為賊,請夏主自擇之。”

石越說完,也不管李乾義的反應,起身抱拳,說聲:“告辭了!”便揚長而去,只留下李乾義在那裏怔怔地發著呆。

趙頊回到睿思殿,還在想著石越獻上來的“壽禮”。

是不是要讓石越回陜西,趙頊還在猶豫不決。他托著腮子,想起和幾個臣子的對話。趙頊首先詢問的是呂惠卿。那日在崇政殿,眾人退朝後,趙頊獨留下呂惠卿,委婉問起石越的去留。呂惠卿回答道:“石越可任樞密使。”趙頊當時便有一絲心動,石越擔任樞密使,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一來樞密使之重,足以賞石越之功;二來樞密使一職,也足以讓石越大展拳腳。但是三十多歲任樞密使,宋朝應當是沒有先例了,而石越在軍隊系統的威望……趙頊並不相信石越會謀反,他也記得有一次與石越談論史事時石越說過的話:使霍光生於操、莽之世,霍光固然未必會為操、莽;然若使操、莽生於光之世,操、莽卻未必不會為霍光。這段話讓趙頊記憶深刻並且深以為然。只要有足夠的外在制約,曹操、王莽,也可以成為名臣。何況是石越?所以,大臣之間的平衡與相互制約,是非常重要的。三十多歲便成為樞密使,雖然眼下也有足夠的人來制約,但若從長遠來看,卻非常危險。做為一個非常愛讀書的君主,趙頊可以說明於史事——他清醒地知道臣子的壽命長於君主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所以,呂惠卿雖然不避諱他與石越之間的嫌隙,秉持著公心推薦石越擔任樞密使,這一點難能可貴,但是這位宰相的見識,卻畢竟不及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