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尾聲

“一郡官閑唯副使,一年冷節是清明。春來春去何時盡?閑恨閑愁觸處生。漆燕黃鸝誇舌健,柳花榆莢鬥身輕。脫衣換得商山酒,笑把《離騷》獨自傾……”

汴京大相國寺附近的一座酒樓內,兩個中年男子正對坐淺斟,坐在東首的男子約摸三十來歲,面容削瘦白凈,模樣雖不能說英俊,但一雙眸子卻是深遂得似是見不著底,端端正正坐在那廂,便自有一種從容華貴的氣度,看起來是常居人上者,卻又絕不似王孫公子之淺薄,倒象是禮絕百僚的大丞相。只不過此時,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似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與不甘,雖然極力掩飾,但畢竟還是流露出些許來。與他對坐於西面的,卻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大胡子,神貌清奇,舉止極是豪邁灑脫、傾蕩磊落。二人邊喝酒邊傾聽歌妓彈唱著這曲《清明日獨酌》,一曲彈盡,便聽那大胡子笑道:“王元之的氣度,總是小了幾分。功名余事,大丈夫有甚‘閑恨閑愁’?”說罷,有意無意瞥了東面的男子一眼。

那歌妓聽他此言,抿嘴笑了笑,心裏卻頗不以為然,當下素手微調,改了一首曲調,漫聲唱道:“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碧深。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一曲唱罷,向著大胡子斂身笑道:“石學士的這曲《滿江紅》,未曉官人怎生評點?”

那大胡子戲謔地看了一眼東首的男子,哈哈大笑,道:“石學士的詞固然是極好的,只不過這筆酣墨飽、蒼涼悲憤之聲,還須得關西大漢來唱……”

東首那男子聽到此言,卻是猝然咳嗽數聲,一口酒水全噴在衣襟上,一臉狼狽地望著大胡子,尷尬地跟著幹笑,察其形色,倒似是做賊的人被當場抓贓了一般。

那大胡子見他這般神色,既覺詫異,又覺好笑,一時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後俯,連那歌妓也不禁捂著嘴,輕笑不已。

便在這當兒,從窗外樓下傳來一陣鐺鐺地敲鑼聲。那歌妓是久歷紅塵的人,生怕東首那男子羞惱,此時正好趁機解圍,笑道:“這兩個月大相國寺說書的李秀才病了,換了他兒子喚作李十一郎的,也是不中舉的秀才,竟不料是個說書中的狀元,說得比李秀才強過十倍,每日聽他說書竟是裏三層外三層,這會正是他在敲開場鑼呢。”

那大胡子搖搖頭,不以為然地笑道:“不過是些神神鬼鬼、因果報應,不過亦足以激勵世道人心罷了。”

“官人這回可是說差了。”那歌妓眼波流轉,嫣然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卻非是因果報應之事。”

“那也不過是說三分罷,終不過三分實七分虛,虛妄不可信。”

“官人又猜差了。李十一郎說的,亦不是三分。”

“哦?”這回不僅大胡子,連東首的那個男子,臉上都露出驚訝之色,須知當時說書的藝人甚多,但要麽是說些真假摻雜的歷史,要麽就是說些神神怪怪的故事。

那歌妓見二人神色,不由得掩袖一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皆是本朝之事。便是去年,熙寧十四年,石學士如何討伐西夏,夏主如何舉國西遷,吳鎮卿將軍如何至賀蘭山勒石而返——這種種故事,京師說書人不下數十個,皆各說各話。奴家也曾聽過一二,其中荒謬不可信者,十事中只怕有九事。惟有這李十一郎,雖操賤業,卻有班馬之志,所說之事,合情合理,雖未必全是事實,但也算是不違聖人之教,強過他人百倍。”

大胡子似是被她勾起了興致,移了移身子,笑道:“一個說書的,如何便說他‘有班馬之志’,又說他‘不違聖人之教’?只怕是言過其實。”

那歌妓見他不信,笑道:“奴家聽說過班固馬遷,是世之良史,能秉筆直書,繼聖人之遺志,使亂臣賊子懼。那李十一郎雖在市井之間,卻能摭采事實,宣講朝廷平西盛事,不涉褒貶而功過自現,雖未必能藏之名山傳之千古,但其心其志,若依奴家看來,卻是與班馬無異哩。”

這歌妓所說之話,原本並不涉及忌諱,但東首那個原本一直微笑的男子,臉色卻突然間黯淡下來。大胡子的笑容也變得不那麽自然,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手中的酒樽,若有所思。

原來這兩個男子,都是大宋熙寧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坐在東首的那位,便是曾經以一介書生而領兵伐夏,收復興靈平夏數千裏江山的石越,如今官拜觀文殿大學士、太子太傅、樞密副使,熙寧朝之中,無論是聲望、功績,皆無人能比。而那個大胡子,卻正是執熙寧朝文壇牛耳的蘇軾蘇子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