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 第三節(第4/6頁)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並不多。

任何權力機構,都有擴展自己權力的本能。更何況石越煞費苦心剝奪的,是禦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權。權力機構的自我擴張欲望,還有那看不見摸不著,但影響卻無處不在的歷史慣性,讓本來應當是秩序維護者的禦史台,有意無意地想恢復著自己的權力。許多禦史稱得上是正直無私,但他們卻常常習慣性的會想用到曾經擁有的司法權,而不僅僅滿足於司法監督權。皇帝、甚至是朝中的大臣們也一樣,他們會習慣性地想起“禦史台獄”。於是,盡管皇帝已經極力克制,但是“詔獄”仍然時不時的會復蘇。

習慣的力量不時地沖擊著新的制度。禦史台獄始終存在是一個證據,這次唐康、田烈武案的審理則是一個最新的證據。唐康一回京,就被關進禦史台獄;皇帝想當然地讓禦史台、樞府、衛尉寺共同審理此案,而真正擁有司法權的大理寺、刑部、開封府,卻都被遺忘了。甚至連制度的主要設計者石越,都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妥。這可以視為朝野依舊默認著禦史台對官員的司法權,也可以視為禦史台在不知不覺中,又收復了被剝奪的司法權中的一部分。

不過,在禦史台獄中的唐康,暫時還沒有閑情逸致去思考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他被帶進禦史台的第一天,就不由得從心裏發出與周勃同樣的感嘆:“如今方知獄吏之貴!”

他還記得他回到汴京的當天,便有兩個自稱是台院“承差人”的小吏拿著牓文在城門口等著,二人讓他驗過文書,便有一人從懷中取出一份櫝書,對他說:“台院奉聖旨推勘公事一項,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來照鑒。”知會完畢,二人便客客氣氣領著他前往禦史台。到禦史台時,天已經漸黑,二人到了門前,便招呼守門的閽吏,唐康只見二人將牓文又給閽吏看了,說了聲:“我等已勾人至。”便將唐康交給閽吏離開。此時禦史台的大門已然半掩,門前用柵欄攔住。唐康只得攀著柵欄翻進禦史台中,這般過了兩道門,有承差吏告訴他向東往台院而行。此時天已昏黑,禦史台中陰沉沉的,顯得格外的陰森。一路之上,四處不斷傳來隱隱約約的哀號苦叫之聲。進了一小門樓,引人注目的便是門樓數盞燈,沒有置於楣梁之間,反而置於廊間。就著昏暗的燈光沿走廊而行,一路經過的房間內,不是穿著紫袍,便是穿著綠袍,都是朝廷命官,其形容憔悴,讓人不忍多看。唐康方暗暗奇怪沒有人來接引自己,便聽到庭下有人唱了聲喏,到了這個地步,饒是他再有傲氣,也不得不連忙還禮。卻是一個承行吏,這承行吏引著他盤繞曲折而行,不知道繞了多少路,方到一個土庫旁,止有一個小洞門,高不過五宋尺,那承行吏要取掉襆頭,彎著腰方能進去。唐康雖心中不忿,卻也只得依樣進去。進去之後,才知道裏面便是牢房了。牢房中床被俱全,還有一個獄卒“恐其岑寂,奉命陪伴”——連在這等狹小的空間內,其一舉一動,都有人寸步不離地監視著。

從此,唐康便算是在這禦史台獄中“安家”了。唐康算是徹底明白了“井底之蛙”的含義,每日裏,他除了能聽到旁邊監獄中犯官們的痛苦呻吟之聲,便只能擡頭看看四方的天空。至於他的案情,他原以為會有禦史押他過堂審問,不料關進禦史台獄後,竟連一個禦史也沒見過。凡要問案,便有一個獄卒拿著一張紙來問他,他回答之後,獄卒便記下了回去稟報。到了後來,竟是連問都沒有人問起了,倒仿佛他被人遺忘了一般。只有在金蘭奉旨來看他之時,他方才出過一次牢房,感覺到一絲人間的氣息。然而其間兩個獄卒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憋在心裏。

在這種完全與外界隔絕,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日裏只能聽到痛苦哀號的地方,連唐康這種意志堅強的人,也不免會時時泛起絕望的感覺。命運全不由自己掌握,生死仿佛攥在他人手中,唐康有好幾次,都不禁會想自己究竟還能不能生出這禦史台?每一次,都是對於石越的信任,將唐康從崩潰的邊緣給拉回來。

人長時期被關在這種如同地獄一般的地方,是很難還保持著清醒與理智的。許多犯事的官員,就是這樣被生生逼得精神崩潰的。在禦史台獄的每一天,唐康都只想著一件事——快點定案,哪怕是被發配到淩牙門也好!

但是,他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的案情清楚,並無疑問,甚至都沒有必要過堂。案件的關鍵,只是如何定罪。而這中間,既有對法令的理解不同導致的爭議——他入獄之初,獄卒拿著紙片前來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爾處死數千叛軍,依得祖宗是何條法?!”唐康當時坦然回答說:“祖宗即無此條制。”從此之後,便無人再問他任何問題;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會夾雜著復雜的政治鬥爭與利益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