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海運奏對(上)

遠遠站在西城那家熟悉的酒肆外,秦堪親眼見到了朱厚照的賤道何等令人發指。

仍是一身粗鄙的店夥計打扮,肩膀上搭著一條沾滿了灰塵汙漬的白手巾,頭上無冠,幹凈的頭發略微淩亂地挽成一個髻,胡亂用一根不起眼的木枝固定住,典型的掙紮在貧困線以下的市井小民模樣,完全不復高坐金鑾殿群臣三拜山呼萬歲時的高貴氣質,這演技,不頒給他一座小金人都對不起他對店夥計這個角色的日夜揣摩實踐……

劉良女仍是一身粗布釵裙,清冷清冷的樣子,神情淡定地站在酒肆內,高高舉著酒勺,將木桶裏釀好的杏花酒輕輕舀進酒壺裏,靈動的美眸偶爾瞥過朱厚照,眼中泛起一股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柔情。

秦堪靜靜站在遠處看了他們許久,忽然發覺這一對其實挺合適的,一個揣著糊塗裝明白,一個揣著明白裝糊塗,絕配。如果此刻朱厚照臉上的笑容沒那麽賤兮兮的話,遠處酒肆裏的那幕畫面堪稱完美。

嘴角撇了撇,秦堪剛擡步,一道矯健的人影嗖的一下竄到他面前。

張永一身市井閑漢打扮,土黃色的粗布短襖,腰間用草繩隨便系了個活扣,原本白凈無須的臉上特意塗抹幾塊泥點和汙漬,遠遠看去活脫一剛從古墓裏滿載而歸的盜墓賊。

“張公公走路栽坑裏了?”秦堪拱手為禮。

張永嘴角一耷拉,唉聲嘆氣:“別提啦。陛下都店夥計了,雜家若穿個蟒袍往這酒肆外一站,陛下還不得活吃了雜家……”

說完張永垂頭瞧著自己這一身土黃色粗布衣裳,仿佛自己身上裹了一層屎似的,無比嫌棄地咧了咧嘴。

“公爺,您與陛下最為親厚,勸勸陛下吧,陛下是當今天子,不是酒肆夥計,老這麽幹不行呀。幸好酒肆周圍安插了廠衛嚴密保護。所以這事沒傳開,可紙是遲早包不住火的,萬一哪天被朝中那些碎嘴子言官禦史們知道了,不大不小又是一場風波。罵陛下的奏疏又會鋪天蓋地飛到司禮監。沒準兒還得把公爺您和雜家都搭上……”

秦堪也犯愁:“陛下甚喜劉良女。只想以真心換真心,不願以權勢地位玷汙,陛下執意若此。我能有什麽辦法。”

張永重重跺腳:“作孽呀!雜家雖是閹人,卻也知水到渠成,陛下和那小娘子明明火候已足,按雜家說呀,陛下把她打橫往洞房裏一抱,那小娘子若拒絕雜家把自己眼珠子摳出來當泡兒踩!”

秦堪嘆氣聲更重了。

一件連太監都瞧得清楚明白的男女情事,朱厚照實在應該檢討一下自己這把年紀是不是活到狗肚子裏去了。

……

秦堪走進酒肆的時候,朱厚照正在用那塊臟兮兮的白巾擦桌子,動作非常熟練,一張老舊桌子被他擦得油光可鑒。

背對著朱厚照默默舀酒的劉良女一擡眼,看見秦堪走進來,劉良女的俏臉頓時閃過幾分慌張,隱隱帶著幾分畏懼的神情,腳步甚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這一切落在秦堪眼裏,秦堪不由一愣,很快他便想明白了原因。

他和朱厚照的身份恐怕早已露餡兒了,一個皇帝一個國公,不同的是朱厚照與她每日相見,而且見得那麽賤,劉良女又對他情愫暗生,所以對朱厚照生不起畏懼心,但秦堪不一樣,他是國公,而且是殺人如麻的國公,京師裏充斥著他各種各樣的傳說,如此赫赫兇名,一個正常的女人都會怕一怕的,從劉良女的表現來看,她應該是女人中的女人……

溫和地朝劉良女笑了笑,劉良女略見局促地福身一禮,秦堪還沒說話,朱厚照便走了上來,白巾利落地往肩上一搭,腰板同時便彎了下來,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誰若說這不是天生的店夥計,廠衛都不答應。

“客官裏面請,裏面有空座兒……”

秦堪嘆了口氣,二話不說拽著朱厚照的袖子便往外走。

劉良女嘴角抿了抿,笑中帶著幾分愁緒。

秦堪拉著朱厚照一直走到酒肆外的巷子拐角才放手,然後轉過身盯著他:“陛下,臣要和你談談人生……”

“你今天很閑?很閑的話幫我進去坐坐,最近生意不大好,你去捧個人場,喝完了順便給她賞個百八十兩銀子……”

“臣今日不想喝酒,只想和你談人生。”

“好吧,快點談,我得回去做事呢,我先問你,每天我有一半的時間當皇帝,一半的時間當店夥計,這樣的人生你覺得成功嗎?”

秦堪驚呆了,很難想象一位千古留名的昏君嘴裏能問出如此深邃如此振聾發聵的問題,這些日子的店夥計沒白當,智慧果然來自勞動人民。

“……成功。”

秦堪不得不承認,朱厚照的人生確實很成功,扮得了冷艷犯得了賤,這樣的人生簡直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