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裏恩仇 第二章太守和鄉嗇夫的密謀

豫章縣的南門名叫松陽門,門內有一株大樟樹,高達十七丈有余,至於樹幹之粗,要二十五個成年男子方能將其合抱。樹葉扶疏,白晝成昏,枝下數畝之地不見天日。豫章太守府的歇山式屋頂就整個被這漫天的枝葉籠罩,顯得既陰森又威嚴。府第的東西南北四個角都陡然升起一個高大的邸閣,從下面望去,依稀可見綠葉間深邃的射孔。每日有士卒在邸閣上巡視候望,左邊澄靜如練的大江和右側棋盤似的裏巷歷歷可見,一旦發現有警,士卒會立刻敲響邸閣上巨大的建鼓,邸閣上幾張強弩也會隨著特制的滑輪轉動,指向敵人來襲的方向,這種強弩威力巨大,足以將數百步遠的犀牛皮射穿,更不消說大批的跡射士和輕車材官就屯居在府後的都亭附近了。太始四年之前,這個地方還是原來的豫章都尉治所,因防衛建築的簡陋,竟被二十幾個小股群盜擊破,連都尉高辟兵也竟然喪命。後任的豫章太守沈武因了那次被群盜輕易擊破的教訓,專門動用郡少內的錢上百萬,建築了這幢堅固的府第。可惜他自己沒享用多久,就被征入長安為京兆尹,最後竟死在自己治下的京兆湖縣。

現任豫章太守召廣國,陳留郡鄢縣寶成裏人,四十三歲,太初三年,任內黃縣令,以捕斬群盜尤異,升潁川郡都尉;征和二年,以積功次遷豫章太守。

他初到豫章時,頗為郁郁,滿以為自己當了數年都尉,應該升遷為大郡太守,入守像魏郡、南陽郡、河東郡那樣顯赫的大郡,沒想到卻來到豫章這樣苦濕之處,名義上是升了半級,從比二千石變為二千石,實際卻並無增麗。豫章戶口才三十幾萬,在這樣小的地方,怎麽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呢?好在他還不是那麽容易喪氣的人,雖然受了打擊,仍毫不懈怠,照樣經常下去巡行自己所轄縣邑,心裏暗暗希冀能碰上大事,立功受賞。偏偏他在任兩年以來,郡中沒有任何大的波瀾,也就自然沒有特別升遷的機會,看來只有按照“積功次”的通常做法,慢慢熬歲月了。好在他年紀並不大,機會還有很多。

比如現在,好運似乎就送上門來了。這天,他從海昏縣巡行回來,剛下軒車,門下佐史就急匆匆上來報告,說西鄉嗇夫閻樂成求見。閻樂成家財富足,召廣國早就頗有耳聞,不由得心裏微微一動。

不知閻君有何見教?望著閻樂成在席上恭敬施禮的脊背,召廣國聲調非常和藹,聽說君連續來太守府已經有十幾天,我這段時間在外,失禮了。召廣國雖然僅僅出身刀筆小吏,不通《詩》、《禮》,但為吏多年,朝廷的風向,也畢竟了解一二,知道儒生正在日益顯達,所以平時也擺出一副天下各郡郡守流行的禮賢下士的模樣。

閻樂成漲紅了臉,憋了良久沒有說出話來,突然發出獸吼般的嚎哭。這個四十多歲的、有著高爵的富翁完全喪失了在他這個年紀應該有的老成持重,變得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這讓召廣國不知所措,心裏好一陣納悶。

好在閻樂成還知道是在太守面前,沒有過於任性。他很快就收住了哭聲,吸了吸水分充足的鼻子,從懷中掏出事先寫好的文書,呈到召廣國跟前。

召廣國看完文書,微微皺了皺眉頭,君的意思是,嬰慶忌曾在廣座之中對朝廷表示不滿,君因此劾奏嬰慶忌謀反?這不是可以妄言的。他望著閻樂成的眼睛,繼續道,倘若驗證不實,君將反坐其罪。君可曾仔細思慮過麽?

閻樂成的眼珠連眨都沒眨一下。臣以家中全部財物擔保,若有半句不實,情願反坐。他嘶啞著嗓子說。

這老豎子不說以性命擔保,卻說以家中全部財物擔保,顯然有別的含義。召廣國暗想,大概是想賄賂我。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也正缺一筆錢呢!上個月家鄉鄢縣的長兄遣人來,告知希望購得縣邑附郭田百頃,說每畝才五百錢,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要我出資買下,將來致仕回鄉養老,也可有優厚的田租自奉。可惜我宦囊微薄,雖然官為二千石,每月俸祿有一萬八千錢。但是身邊奴仆的雇傭費用,按照每人一千計,就要花去五六千,加上其他必須花費,實在所剩無幾。思慮再三,最後只能回書表示歉疚,說無錢購置。他能想見長兄得到自己這個回復時,將會有怎樣的一陣氣憤和嘲笑。長兄大概一直認為,他這個弟弟為官多年,一定是黃金滿籝。哪知道多年來譽滿鄉裏,卻原來只有個虛名,連百頃地都買不起。打發走信使,召廣國自己也好一陣郁悶,長兄對自己一向不薄,自己當年仕宦長安,幾年不得發跡,都是長兄寄錢相助,現在自己官為二千石,卻不能報答長兄。撇下無臉見他且不說,只怕將來老病回鄉,身邊連個照顧的人也沒有呢。這閻樂成的家資自己是清楚的,去年簿籍上載明,房產、田地、軺車、牛馬、奴仆,加起來總共有八百五十七萬錢,每年被征的財產稅就有近二十萬。如果能趁機讓他獻上一筆錢,倒也解決了自己目前的困難,在長兄面前可以揚眉吐氣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