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長安迷霧 第一章丞相府上計

長安,丞相府東庭計室前,朝陽東升,是冬日的一個難得的好日子,沒有一絲寒風,往日冷清的庭院似乎充滿了勃勃生機。庭院兩旁的廊廡間站滿了盔甲鮮明的士卒,都手執蔔字形鐵戟,凝立著一動不動,陽光射在他們的臉上,透出青春的光澤。這是一個闊大的院子,四圍是重檐的樓閣。樓閣的四面都有延伸出來的候望閣,手持弩弓的士卒也平端著強弩,來回注視著四周。顯然,今天是丞相府的一個特別的日子。

丞相田千秋東向坐在堂上,禦史大夫桑弘羊南向坐在他身邊。他右邊則是丞相府的一十九個高級掾吏。今天正是後元元年十二月十五日,乃是天下五十個郡國上計吏到丞相府上計考核的日子,丞相府的掾吏要當庭面對天下各郡國派來的上計吏進行詰問。有功的將記功,無功的就要受譴,甚至當場系捕上計吏以示懲戒。今天是考核的第一天,田千秋一大早就精神抖擻地坐在堂上,但是從他不時的微微低咳聲中,可以看出他有點底氣不足,作為一個因為皇帝一時的沖動而擢拔的丞相兼富民侯,他知道朝中很多重臣心裏都不買自己的賬,為了免於自取其辱,還不如幹脆表現得恭儉一點。的確,他一貫也是這樣做的。

到了開始詰問的時刻了。桑弘羊首先客氣地詢問道,還請丞相君對掾吏們先說幾句話,以立威嚴。

田千秋滿面堆笑,好像他在桑弘羊面前反而是下屬一般,大夫君太客氣了,千秋沒有什麽可說的,一切照老規矩來吧。

桑弘羊臉上肌肉擠了兩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也好,那臣就當仁不讓了。

田千秋看出了他神色中的不屑,態度愈發謙恭,道,一切悉聽大夫君的安排。

桑弘羊於是轉過頭來,吩咐道,陳君,那現在就開始罷。

他身邊的人是他的心腹、禦史中丞陳宣,聽到桑弘羊吩咐,立即站起來,兩手攤開一冊竹簡,大聲念道:皇帝制詔丞相禦史:他話音一落,不但庭中那些郡國來的老上計吏,就連兩旁廊廡下的執戟甲士們也頗為奇怪,今年的上計如此鄭重,不同尋常,竟然上來就先宣讀詔書。往年上計都是丞相府單獨負責,考核結果出來之後,再遞送禦史大夫府審核,然後交給皇帝披閱。至於讓禦史大夫親自坐曹監臨丞相府視事,實在是絕無僅有。也許現在時勢真是變了,前兩年劉屈氂任丞相時,禦史大夫暴勝之處於弱勢。今天田千秋任丞相,桑弘羊卻處於強勢。看來皇帝前年雖然在一時喜悅之下拜田千秋為丞相列侯,但究竟對他的吏事才能不信任,不知道會不會重新出現天漢年間石慶任丞相時的那種尷尬局面。

陳宣望了望四周,繼續往下念道:朕聞上古之治,君臣同心,舉措曲直,各得其所。是以上下和洽,海內康平,其德弗可及也。朕既不明,發天下吏卒,征匈奴二十余歲,至於海內虛耗,百姓怨嘆。朕甚悔焉,是以往歲下輪台之詔,期與天下黎民更始。方今天下少事,徭役省減,兵革不動,而民多貧,盜賊不止,其咎安在?上計簿,具文而已,務為欺謾,以避其課。今乃令禦史察計簿,詰上計吏,即有非實者按之,使真偽毋相亂。

陳宣念完,坐下。桑弘羊鷹鷙般的眼光緩緩環視了一周,對著當庭的上百個郡國上計吏,威嚴地說道,諸君聽明白了,皇帝陛下在征和四年下輪台罪己詔書,意欲和天下黎民及士大夫更始,不過近年來陛下屢次提到,天下郡國的上計專門搞欺瞞的行為,所上簿書中記載的數據都不符合事實。所以這次特下詔書,令我和丞相君雜問郡國上計吏,希望諸君如實回答,有敢欺騙不實者,皆以重論之。

“以重論之”也就是死刑。下面的郡吏們都相視而嘻,無不凜然生懼。何況他們對禦史大夫桑弘羊的名字是如此的如雷貫耳。這位須發皆白的老頭子,雖然已經七十一歲,但身板結實一如青年。他們也早就聞知他在斂財、食貨方面的驚人本領。他本是洛陽一個商人的兒子,有過目不忘和心算的才能,卻本無希望進入仕途。幸好當年景皇帝遺憾朝廷人才太少,公卿子弟多奢侈不知法度,不得已下詔,開放了商賈不能入仕朝廷之禁。於是年僅十三的桑弘羊因為家中資產的富厚被拜為侍郎,在內廷侍奉皇帝。後來當今皇帝即位,名聞天下的長者、當時任右內史的鄭當時向年輕的皇帝推薦擅長理財的、同樣年輕的桑弘羊。桑弘羊果然不辜負鄭當時的推薦,侍奉當今皇帝五十多年,深得皇帝歡心,於是逐漸從大司農中丞、水衡都尉、大司農、搜粟都尉、少府一路升到僅和丞相一階之隔的禦史大夫。長安士民紛紛傳揚,桑弘羊對自己未能拜相封侯頗為不滿,這個猜測無疑不是沒有來由的。他的確認為自己近六十年來為朝廷理財,兢兢業業,丞相的位置應該唾手可得,沒想到臨到頭反被一個長陵的低級老吏田千秋搶了位置,這真是個天大的玩笑。皇上就憑那個老吏的一封奏書拜他為富民侯。可是什麽叫富民,難道自己近六十年的契契勤苦,反而是禍民?誠然,天下百姓可能都因為我為朝廷斂財而對我切齒痛恨,我主張的一系列“算緡錢”、“辜榷鹽鐵律”也的確讓許多中產之室傾家蕩產,富商巨賈變為赤貧。但是不這樣做,大司農怎有糧餉,國家又怎能積聚力量擊潰匈奴?小民愚憨不知時變,那是很正常的,但皇帝應該知道我的苦心。可是他竟然這樣視我的功勞而不見。但——也許皇帝並沒有拋棄我,他今天讓我來監臨丞相府的上計事宜就充分證實了這一點了。也許他在這天下動蕩的時候,要做出一副向天下百姓讓步的姿態。想到這裏,他又重新萌生了不久後拜相封侯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