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長安迷霧 第三章甘泉宮陛見

甘泉宮位於雲陽縣,這是嬰齊不曾來過的,卻又是他心底再熟悉不過的一個宮殿。當年在通往甘泉的驛道上,他曾處心積慮地截獲了水衡都尉江充的密奏,所以當他乘坐大司農廄的郵車經過萬年驛時,心底波瀾起伏,往日的崢嶸歲月如畫一般在面前一幕幕掠過。

甘泉似乎是皇帝所至愛的宮殿,而不僅僅是一個最適合夏日避暑的地方。當一群諸侯王、宗室、三公、列卿以及郡國的上計吏魚貫穿越那高大台階上巍巍的堯母門時,他們大概能猜得到,下一任天子的尊號將落在誰的頭上。堯母門內,就是以鉤弋夫人命名的宮殿,而這鉤弋殿理所當然的主人鉤弋夫人,卻已經在幾個月前被賜死。直到如今,皇帝身邊的內侍猶能記得夫人當時的宛轉悲慘之狀,那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摘去頭上的金簪,耳朵上的玉飾,拼命叩頭請罪,額頭都碰出了血腫。而往日對她寵愛有加的老皇帝這時卻絲毫不留情面,甩了甩袖子,喝道,把她拉走,送往掖庭獄。這回趙婕妤也知道自己死期臨近了,她渾身無力地癱在內侍的手臂上,被七手八腳地架著往外走。但她實在舍不得她的愛子和皇家的富貴,尤其是她還遠遠沒有享受夠的富裕的春秋,所以仍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回顧了一下,希望皇帝能看在自己的如花嬌容的分上生出些微惻隱之心。可是皇帝瞪著她,氣咻咻的嘴

裏迸出的是這麽一句話,快走罷,你活不了了。話語中甚至透露出很大的不耐煩。這一句話徹底打消了鉤弋夫人的幻想,把她送入了深淵。就在這天夜裏,掖庭令持節來到監獄,宣讀詔書。接著幾個內侍上前,用一根精美的緞帶勒住了她潔白、纖細而優美的脖頸。她的舌頭吐得長長的,掛在下巴底下,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皇帝沒有回到長安到宗廟朝見百官,而是下詔在甘泉宮朝見。這在他執政的五十四年中,也是罕見的。元封五年的春天,皇帝曾在泰山接受諸侯百官朝請,並接見郡國上計吏。太初元年的春正日,皇帝也曾在甘泉宮接見郡國上計吏。但這都不是正常的情況,不符合朝廷的故事。在泰山接見上計吏,是因為皇帝那時正好在泰山舉行封禪禮,與此同時接見天下郡國上計吏,正為了顯示他號令天下的神聖地位和威風。而太初元年,又是皇帝下決心讓有司全面改制的年份,從這年開始,將秦代以來的每年以十月為一年之首,改為以正月為歲首。而這次的春天又在甘泉宮接見諸侯百官和郡國上計吏,到底又是什麽緣故?

諸侯王、宗室、百官和上計吏黑壓壓地站滿了一殿,他們看見皇帝在內侍的攙扶下,坐在了堂上。皇帝的神態顯得很疲憊,但是似乎心情很好。他首先讓尚書令宣讀詔書,賜諸侯王、宗室財物。官吏們聽到賞賜的名單中皇帝的親兒子只有廣陵王劉胥,而沒有燕王劉旦和少子劉弗陵,心下都明白了怎麽回事。征和二年,衛太子因為巫蠱事敗亡後,征和三年春,劉旦就派遣使者上書,希望能重新回長安宿衛未央宮,那意思就是請求皇帝立自己為太子。皇帝得書大怒,當即將使者下廷尉獄,並削減原屬於燕國的良鄉、安次、文安三個縣邑以為懲罰,同時命令燕王每年新春不許來長安朝請。看來皇帝現在對這個兒子真是厭惡之極,連例行的賞賜都不給了。至於劉弗陵,肯定是要立為太子的,這個八歲的男孩,即將富有四海,又有什麽必要賞賜呢!

嬰齊在人群中看見劉胥上階叩謝賞賜,那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從身材看極為強壯。這個人就是劉麗都的父親,沈武的嶽父。嬰齊默然想,他和沈武和劉麗都親密相處過,尤其是劉麗都,曾經是他看著長大的。想到這點,他有些癡了,心裏不禁有種奇怪的感覺。

百官覲見後,接下來就是郡國上計吏在階下向皇帝報告上計情況。今年的情況顯然不大好,天下五十個郡,有二十一個郡上計不合格。好在今年皇帝身體不佳,只讓丞相府挑選一部分上計吏當面報告,而嬰齊赫然就在其

中,他在緊張中聽見侍禦史喊他的名字,手心捏了把汗,緊走幾步伏在階下。

皇帝聽完他的自我介紹,神色一時變得迷茫。嬰齊,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他愣了一下,問道,君以前任過何職?

回陛下,臣太始二年,任豫章縣廷小史,繼而為獄史。征和元年任京兆尹二百石卒史,三年因巫蠱事被長吏詿誤免職,流徙敦煌,途中遇赦,遣歸故郡。征和四年末重新為豫章縣廷獄史,後元元年為豫章郡百石卒史,今年攝行豫章郡守丞事為上計吏。

劉徹哦了一聲,朕記起來了,朕曾讀過君為京兆尹沈武訟冤的奏書,文采飛揚,當時朕還感嘆,沈武掾屬頗多才俊……沈武,其實他是個人才,只可惜——他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