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鉤心鬥角 第九章嬰齊廢為庶人

閻樂成恨恨地將文書簡冊摔在了地下,他真的要絕望了。每次都以為自己可以達成目標,卻總在關鍵時刻遭到失敗,這次也是這樣。當踱進若盧詔獄,看見嬰齊正坐在一堆幹草中發呆,眼中似乎還有一汪淚水,閻樂成心中的快意簡直莫可言狀,他上前擡腿踢了嬰齊一腳,嘿嘿笑了一聲道,嬰君,別來無恙乎?

給他開門的獄吏跪地道,廷尉監君,桑大夫剛才發來文書,說已經將嬰君的冤屈奏報皇帝,在此之前不許對嬰齊君打罵,如果發現傷痕,將按照廢格明詔之罪論處。

閻樂成嘻嘻笑了一聲,什麽廢格明詔,詔書在哪?桑弘羊這個老豎子就喜歡拉大旗做虎皮,以為嚇得到我。我偏偏不吃他這一套,別人怕他,我偏不怕他。

嬰齊戴著鐐銬,猝不及防,被踢翻在幹草堆裏。他剛才心裏在想著很多以前的事情,這間囚室他曾經來過,那是在近十年前,掖庭令趙何齊因罪下獄,被關押在若盧詔獄。他隨著上司沈武來探監,趙何齊哭嚎著求沈武救他,然而沈武不是去救他,而是去羞辱他的。因為就是這個趙何齊,害死了沈武的妻子。當沈武冷笑著告訴趙何齊,正是自己想辦法把他送進監獄等待陵遲的時候,趙何齊瘋狂地以頭撞墻,滿頭都是血汙。沈武快意地將他踢得滿地翻滾,又令人斬斷了他的手指。嬰齊發覺現在自己正坐在趙何齊當年臥過的草堆上,朽爛的草墊好像幾年也沒有更換,猶自存著無數死囚的氣息。他還能想見趙何齊當年絕望的哀嚎響徹四壁。只是他並不感到恐懼,而是有點寒冷,再就是一絲莫名的憂傷。這種感情真的很復雜,憂傷,是的,是眼前這個場景給他帶來的。這不堪入目的監獄的汙濁卻讓他又一次憶起了往昔的如

花歲月,他還在豫章縣初當小吏的日子。那時的日子是快樂的,每天公務歸家,家仆已經將飯菜做好,只等著他這個富家子弟來大啖。他從不憂心衣食,叔叔在太守府治事,在縣中也有很高的威望,自己也是縣廷小吏,雖然秩級不高,但在小小的豫章縣也算是青年才俊,頗受尋常百姓的景仰。春花秋月,就是那日子的代表場景。他想到這裏,心中的怒恨突然消逝了,他擡起頭,靜靜地看著閻樂成,不發一言。

閻樂成心中怒火上撞,他從嬰齊的眼光中竟然沒有看到一絲仇恨和痛苦,這簡直是他不可容忍的。如果這樣,自己這樣折磨這個人不就沒有什麽意義了嗎?他恨這個人,因為是這個人害死了他的兒子。當然他也清楚,他的兒子並不是這個人直接害死的。他有時也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有點不值得?可是他發覺自己已經欲罷不能,這件事幾乎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信念。如果他放棄了這個目標,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當一個優遊偃仰的富家翁嗎?那心裏一定會覺得不適,他活了五十多年,從小就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怪毛病。有時鎖上了一個箱子,又總覺得不放心。這種不放心並非懷疑箱子沒鎖上,他知道已經鎖上了。但是他寧願去打開它,再一次鎖上它,他覺得這次可能會鎖得比上次更好。然而他總覺得最好的是下一次。這類似的毛病會讓他覺得苦惱,卻無法向人言說。兒子已經死了幾年了,就算不死,他又能否給自己帶來更大的樂趣呢?看著他娶妻生子,將自己的遺體一代代傳下去?不,他無法確定這些是否比眼前的樂趣更大。在兒子死前,他殊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麽大的能量,能從一個小小的鄉嗇夫爬上千石的廷尉右監的位置,也許很快還會升為二千石。他現在樂此不疲,折磨和殺死眼前這個青年只是他剛剛萌起的樂趣的一部分。他想試試,除了報仇之外,他還能爬上什麽更高的官位。可是這個人竟然蔑視他的折磨,這怎麽行?這就像他在豫章縣當財主的時候,老懷疑自己箱子沒鎖好一樣難受。他擡起腿,又想一腳踢過去,他不相信這個人到了囚牢裏還這麽死硬。

可是這次他的腳被身邊那個吏卒抱住了。那獄吏堅決道,廷尉監君,臣雖庸鄙,也自小學習《為吏之道》,心中牢記的便是不能隨便打罵犯人。請廷尉監君給臣一條活路。

閻樂成勃然大怒,你是幹什麽的?一個小小的獄吏,敢嚇唬我?

獄吏叩頭道,臣不敢。臣知廷尉監君地位尊貴,臣卻不過是一庸鄙小人,桑大夫不敢為難君,要捏死臣卻易如反掌啊。

這句話既拍了閻樂成的馬屁,又說明了自己的苦衷。閻樂成想了想,道,

好吧,老子今天就不打這個死賊囚,但不是看在桑弘羊那個老豎子的面上,而是不想讓你為難。反正這豎子也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