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語


〖深諳歷史水性的打撈——讀《亭長小武》〗
賀紹俊 原《小說選刊》主編 文學評論家

歷史從來都是我們驕傲的資本,我們常常會說,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中國的文化傳統源遠流長。歷史也因此成為文學的重要資源,這些年來真是歷史小說大豐收的季節,而從另外的角度看,歷史養育著當代文學。不是嗎,從三皇五帝、春秋戰國到唐宋元明清,在這條幾千年的歷史長河邊,每個碼頭都擠滿了的作家。但多數作家只能說是站在岸邊,他們頂多從水裏撈取一些小魚小蝦就感到心滿意足,只有少數一些識得水性的作家能夠到中流擊水,能夠潛入水底,打撈到真正的寶藏。《亭長小武》(東方出版社2005年1月出版)雖然還不能說具有非常圓熟的文學性,但它的作者史傑鵬卻是一位把歷史了解透徹的遊泳高手,這部小說正是他潛沉在歷史長河中的收獲。因此對於廣大讀者來說,它具有深入了解歷史的認知意義。我們一般遙望著歷史,只是看到歷史長河上面的漂浮物,而真正有分量的東西沉在河底不被我們所見,我們需要有深諳歷史水性的作家,將這些有分量的東西打撈上來。我把《亭長小武》歸入這一類。

我們從《亭長小武》可以看出作者史傑鵬對歷史非常熟悉,但史傑鵬並不是學歷史的,他的專業是古文字學。古文字學可能在一些人眼裏不過是陳谷子爛芝麻一類的東西,但陳谷子爛芝麻自有其價值,它之所以被人蔑視,無非是不能讓常人拿出去換來銀元罷了。古文字學也和歷史一樣屬於逝去的歲月,這使得史傑鵬輕易地進入到歷史的幽谷之中。更重要的是,文字相對於歷史來說,則是更為細小的元素,因此史傑鵬進入到歷史幽谷中他始終觸摸的是歷史最細微的肌理,他沿著歷史的毛細血管一路進入到歷史的主動脈。這樣就避免了我們通常談歷史的套路。歷史通常被理解為一個大的框架,這個框架不過是由一些帝王將相支撐起來的,而所有的歷史細節都被這個大的框架篩選幹凈。於是我們談漢代的歷史,我們就以為必須從劉邦項羽,必須從蕭何韓信,必須從漢武帝,等等去確認漢代的圖景。然而史傑鵬卻是從一片片漢簡、一條條典章進入到漢代,他不受那個公共化的大框架所約束,於是他看到了人們不曾看到的歷史圖景。他告訴我們說,漢代是一個重法治的朝代。作者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主人公小武拜退休的老吏為師,學習了三年的法律條文。他的老師不因此推薦他擔任青雲裏的亭長,亭長不過是一個小吏,但小武憑著他精通法律的優勢在仕途上越走越順坦,一直通到金字塔的頂端——帝王的身邊。史傑鵬在這部小說中,揭示了一種不為我們所熟知的歷史可能性,如果說主要從唐宋開始,漫長歷史演繹的是“學而優則仕”,那麽,史傑鵬告訴我們說,在漢代,是可以“法而優則仕”的。確如史傑鵬在小說中所表達的,中國歷史並不缺乏對法的認知,古代的法家韓非子就說過,治理國家“不務德而務法”。沒有嚴密的法的約束,像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農耕社會結構很難想象怎麽能保持穩定地運轉。《亭長小武》很形象地展現了這樣一幅圖畫,如漢代對於最細小的社會單位——裏,都有很詳盡的律令,一個二百石以上的官吏必須整齊穿戴官服才能進入裏門,當公孫都要在裏長那兒備幾張竹席休閑一番時,就會引起眾人的驚慌,若有人憑此告一狀,公孫都就會惹上麻煩。甚至漢代對官吏都有嚴格的考核,每年一次小考核,三年一次大考核,看來沒有後台的話要在漢代當一個官也不是很容易的。小武精通法律,雖然使他官運亨通,但最終他還是一個悲劇人物,法律並沒有保護他的生命。我以為這個悲劇結局頗有深意,它說明,漢代的法律是專制的法律,而不是民主的法律。歷史的發展充分證明了,法律只有建立在民主的基礎上,才會給社會的發展以根本的保障。也許這就是為什麽盡管我們在兩千年前的漢代就有了詳盡的法律條文,但我們卻沒有像羅馬法那樣的法典。法典是歷史的結晶,沒有民主的護衛,法律是穿越不過歲月的磨損的。

還是回到小說本身。《亭長小武》是以小說的方式講述歷史,它不是法律條文的教科書。所以我們才會讀得津津有味。從結構上說,它有些傳奇的路子,也有些武俠的路子,顯然作者史傑鵬很巧妙地借用了通俗小說的模式,但問題在於,不管作者借用什麽模式,他發展故事的基本元素卻是很具體的法律條文,從這一點來說,也許史傑鵬為我們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子,如果他憑依著漢簡中繁細的律令繼續釀制故事的話,那麽他完全可以創造一個法律演義小說的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