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憶綢繆

繼而又舉行了鄉飲酒禮的活動,說實話,這點實在有點出乎我意外,沒想到在偏僻的廣信,鄉飲酒禮的奏樂儀式也能得到如此循規蹈矩地踐行。四個過程包括“升歌”“笙奏”“間歌”“合樂”,可謂一絲不苟。我目睹幾個樂工從西階走到堂上,隨即瑟聲響起,樂工開始唱《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曲調和我在洛陽聽過的略有不同,渾厚敦樸,似乎有西京之風,堂上的瑟工和堂下的笙鐘等樂師,個個膚色皴黑,手指骨節粗大,像極了地裏的老農,真難以想象,如此典雅的樂曲竟出自他們粗蠢的指下。我忍不住悄悄問牽召,請教這些樂工的由來。他說:“使君有所不知,他們的祖先都是武皇帝時期徙居嶺南七郡的中原人,其中不乏犯罪遭貶的世家大族,精通西京儀典,三代的禮樂文明,在他們家族,一向是世代相傳的。”

原來如此。我不由得驚問:“既然如此,前此的刺史太守為何不向皇帝陛下舉薦他們,往年孝和皇帝下詔讓中樂府王延壽校訂西京以來失傳古樂,遭到廷臣反對,認為王延壽所奏不合故典,皇帝無奈,只好詔罷。向使交州向朝廷薦此數人,不但可以堵住廷臣之口,對交州官吏來說,也享有舉薦之功啊!”

牽召臉上現出一絲難色:“話雖然這麽說,但如果被大將軍 駁回,則非但無舉薦之功,反而有妄舉之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功也就無過,就像使君如此清廉剛直,不也遭貶了嗎?”

這句話扯出了我的隱痛,我心頭怒火騰地升了起來,想對牽召或者隨便一個什麽人發作,但實在又找不到理由。是的,如今梁冀專權,飛揚跋扈,鳳凰在笯,雞鶩翔舞,只能謹慎為上。舉薦的人才雖好,如果不給梁冀贈金,肯定也會黜落,而且說不定給安上個“舉薦不以實”的罪名,遭到連坐。梁冀的確無所不能,我自己只因為劾奏梁冀的弟弟河南尹梁不疑而險遭下獄,雖然我是朝廷人人忌憚的司隸校尉,按律有劾奏一切官吏的權力,可是碰到梁冀就只能碰壁,奏章根本遞不到皇帝手上,就被他的爪牙截留。作為官拜大將軍錄尚書事的人,律令在他眼中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這個國家還能有什麽希望?

於是我只好緘默不言,這時樂工已經唱完了《鹿鳴》,開始唱《四牡》: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

豈不懷歸?

王事靡盬,我心傷悲。

庭下站立的士卒開始附和起來,大概觸動了它們的心事罷。他們中有不少是中原的百姓,被征發到這個偏遠的地方來服役,誰是心甘情願的呢?每一個士卒的家裏,都有老母妻兒在倚門等待著,思念跨越了多少山山水水,他們的親人並不知道,但他們自己卻非常清楚,很遠很遠,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領略過了。

“間歌”響起的時候,連我也不由得心旌神搖,堂上堂下一唱一和,酬唱依依,宛如朋友相答,夫妻相合,說不盡的溫柔敦厚之意。堂上唱《魚麗》畢,堂下笙奏《由庚》;堂上唱《南有嘉魚》,堂下笙奏《崇邱》;堂上唱《南山有台》,堂下笙奏《由儀》。我尤其喜歡《南山有台》這首詩,這真是善頌善禱的絕唱,“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大概只有三代的盛世,才能寫出這樣偉大的詩篇來罷!

當最後的《關雎》響起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我的妻子。當年我們就是在同樣的樂曲聲中步入青廬、合巹交歡的,那是我心中最深刻的記憶,我想起了我們在床上打鬧的場景,她不過十七歲,我也不過二十一歲。那時我是何等的青春勃發,我們在床上一直瘋鬧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幾乎沒有力氣起床……

“使君,開始飲宴了。”牽召把我的思緒喚了回來,他目光驚奇地望著我。我意識到了什麽,趕忙擡袖擦了擦淚珠,走到堂前,下令道:“諸君,現在自由飲宴罷,可以不拘一格,放浪形骸,興盡而止。”於是剛才還肅穆的人群發出了喧鬧聲,又是奏樂,又是投壺,又是玩六博戲,總之吵吵嚷嚷。我也在牽召的簇擁下,進了大堂,開始飲宴。蒼梧君趙信臣就坐在我身邊,這讓我們能很親密地交談。我詢問了他一些祖上的事,得知他原來就是蒼梧王趙光的後代,趙光投降漢朝之後,被封為隨桃侯,爵位一直傳承,王莽時代中絕。光武皇帝中興時,他們族主率領族兵幫助漢朝重新平復了交州,又被封為蒼梧君,至今已經第六代了。我稱頌了一番他們家族的豐功偉績,又談了談上任途中的見聞。他也禮尚往來,稱頌了我的一些功績,看起來似乎對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甚至熟知我一系列的升遷軌跡,知道我原先是居巢縣縣學廝養,隨後辟除為廬江郡太守府決曹史,遷主簿、督郵、五官掾、功曹,以察廉 除丹陽令,遷荊州刺史治中從事,以酷暴免職,復拜為丹陽令,遷南郡太守,直到河南尹,司隸校尉,再貶交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