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憶綢繆(第2/4頁)

“久聞使君一向斷案如神,任廬江太守府決曹史時,曾斷過著名的炙發案;又剛直不阿,任荊州刺史部南郡從事之時,案殺宜城長、編縣令,震驚一郡,可有此事?”他詢問道。

我笑了笑,這些事難為他能打聽到。說起這些往事,又觸動了我剛才的心緒。

我被廬江太守周宣辟為掾史的時候,才二十歲,霎時間,我的境遇完全改變了,如同夢幻一般。第二天,附近幾個裏的父老都賫著牛酒,到我家來慶賀。我家的茅屋位於閭裏最後面靠近圍墻的角落,地勢低窪,是全閭裏最貧困的人家。門前狹窄的庭院院墻用土磚壘成,院子的左側還單獨壘了一個菜園,外糊一層黃泥,墻頭插著一排籬笆,上面纏繞著碧綠的瓠子藤,金黃的瓠子花正在怒放,逗引得蜜蜂在其中穿來穿去,幾個拳頭大的瓠子幼稚地掛在藤蔓之間。院子裏除了幾棵苦楝樹之外,還種著一些葵菜,日日將它的花瓣向著太陽。沒到做飯時間,母親就吩咐我:“去扯幾把葵菜來,我給你煮了蘸醬吃。”我就老大不情願地走進園子裏拔著那全身毛茸茸的葵菜,還惡狠狠地將它的花朵扭斷。葵菜和瓠子,是我童年時的常餐,直到現在我聞著它們的味道就想作嘔。好在那時家裏總會養幾只母雞,最盛的時候,母雞們接二連三地從雞圈裏奔出來,興高采烈地打鳴,這是它們下蛋後必不可少的行徑。母親就給它們灑一把米以為獎勵。雞蛋有時會蒸給我吃,大部分要拿到市集上換錢,積聚下來以備不時之需。直到如今我都很佩服母雞的斂財本領,就是由於童年時的經驗。做官後我每次下鄉巡視,看見養雞的百姓也一向是不吝誇獎的。

從來都是門可羅雀的家,一下子來這麽多客人,可想而知根本容納不下,而且我也舍不得讓他們擠破我家的菜園。好在前後幾家貧困的鄰居知道後,都興高采烈敞開門戶幫忙,以方便筵席的鋪陳。幾輛漆得烏黑油亮的軒車,停駐在院子裏,華麗的車蓋與我家那顏色黯淡的、由竹席改成的門簾形成鮮明的對比。淺陋的小人乍一看見這種情況,肯定會驚奇得張大嘴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然而,在儒學盛行的大漢,稍微見過點世面的人都不會為此奇怪。雖然我一直在縣學為人廝養,同窗中不乏驕橫的富戶公子,但稍微有點修養的世家子弟,都因為我平日學業的優異,對我尊敬有加。

我同窗中一個叫左雄的,父親名左博,當過縣丞,家資百萬,是當地望族。左雄本人一向才高,讀書十行並下,過目不忘,為人也很倨傲,但在我面前,卻從不敢略有驕色。空閑時他還經常駕車來到我家,和我暢談律令和儒術。每次來的時候,他總是春風滿面,告之唯恐不及地向我傾瀉他新悟出的道理,可是在聽了我的見解之後,又逐漸轉為悵然,等到出門登車回家,已經變得神不守舍。後來我聽閭裏父老傳說,有一次左雄回家,他母親就氣恨道:“看你這幅樣子,是不是又跑到那洗衣嫗家裏去了?每次你去了回來,都是這幅鬼打蔫的模樣,我屢次告誡你不許去,你總是不聽。那洗衣嫗的兒子就算才高,可是家貧如洗,你又怕他作甚?”他父親倒是開明,勸解妻子道:“何家那童子,以後絕非凡庸,他母親現在幫人洗衣,只怕將來有一天,大家求著為她洗衣也不可得呢!”左雄也對他母親嘆息:“阿翁說得對,我每次去找何敞,總以為苦學數旬,大概可以比得過他了。哪知見面一談,這數旬間,他的學識比我又不知長了多少倍,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啊,唉!”

這些傳聞讓我有些得意。我一向認為左雄讀書有個問題,勤奮有余,思考不足,也就是孔子說的“學而不思則罔”罷。所以他雖然以富家能搜羅到更多的書籍,卻不如我苦苦讀爛一本,汲其精髓。現在我終於成功了,應驗了左雄父親的話,他那天特意讓仆人扛了一整頭豬,數缸美酒,專程來為我祝賀。

母親的臉興奮得通紅,站在門前,不知所措。已有裏中的老嫗紛紛上前圍著她,說些稱贊巴結的話。她不是一個善言辭的人,稍微見了生人就很局促,現在她終於不需要局促,終於熬出頭了。一個太守府的決曹史雖然秩級不高,可是在郡府掾屬中已經算是高等,按照一般升遷程序,一個人在太守府做官,必須從小史做起,通過幹、循行、書佐、守屬 等幾級,才能當上諸曹吏,獨當一面,而周宣一開始就任命我為決曹史,這種恩遇,是不多見的。他這麽看重我,一般百姓怎敢不傾力巴結?

我看著母親被水浸泡得發黃的手,暗中熱淚盈眶,趕忙背過身擦掉。從今之後,我不要再讓她勞苦,不要她再為任何人洗衣。她生性忠厚,幫人洗衣從不耍奸使滑,即使是冬日寒冷的時候,也可以一個下午浸泡在屋後的池塘冷水之中。好在她的手從不因此生凍瘡皸裂,這大概是上天的眷顧罷。她從不讓我沾冷水,我的手卻每冬必凍,通紅通紅的,像血饅頭一樣,握不住筆管。想到我這回去了郡府,從此冬天也能坐在和暖的房間裏做事,手不會再凍,心裏就跳出一陣一陣的快樂,像脈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