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 向

北京的10月已經轉冷,可是冷的時候,忽然有一股暖的感覺,那就是俗說中的“溫雪”。“溫雪”就是要開始下雪了。

半夜裏梁啟超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無法成眠。他索性點起蠟燭,擁被看起書來。書是一本講北京古跡的小冊子,叫《京城古跡考》,作者是奉乾隆皇帝之命,調查北京古跡,寫了這本書的。書中說北京城內城本來是十一個門的,後來改為九個門了。梁啟超心裏想,一般說“九門提督”,是掌管北京城治安的將軍,若北京沒有變小,“九門提督”豈不該叫“十一門提督”了?九個門也好,至少他這廣東人記起來,要方便一點。接著他就一邊用指頭計算,一邊背背北京的城門。北京城門一般說是“裏九外七皇城四”。有的城門,由進出的車,就可看出特出。“裏九”是內城的九個城門,南面城墻中間是正陽門,走的是皇轎宮車。正陽門東邊是崇文門,走的是酒車,燒鍋的多在北京東南,就這樣走進來。東邊城墻中間是朝陽門,走的是糧車,南方的糧食都由北運河運到通州,再由通州走大道進朝陽門,所以朝陽門附近的倉庫也最多,像祿米倉、南門倉、北門倉、新太倉等都是。朝陽門北邊是東直門,走的是木材車,附近大木廠也最多。北面城墻接近東直門的是安定門,走的是糞車,附近地壇那邊有許多糞場,把糞曬幹,賣給農民當肥料。安定門西邊是德勝門,走的是兵車,“德勝”二字是討個吉利,當然打敗之事,也不在少。西面城墻接近德勝門的是西直門,走的是水車,玉泉山的水,裝在騾車上,運到皇宮。西直門南邊,也就是北京西面城墻中間那門,是阜成門,走的是煤車,附近有門頭溝、三家店等煤礦。再轉過來,轉到南面城墻,正陽門西邊的,就是宣武門,走的囚車。宣武門外有大名鼎鼎的刑場菜市口,死刑犯都由內城經宣武門遊街到外城,然後在菜市口行刑……梁啟超數到這裏,想到宣武門外這片北京西南地區,算是他們廣東人最熟悉的。這片地區裏,有南橫街的他們的會館,是上北京的廣東老鄉的大本營。對梁啟超自己說來,米市胡同的南海會館,他是更常去的。因為南海會館是老師康有為的居留地。他隨老師一直住在那裏。強學會成立後,他就搬到後孫公園,以便照料會務了。

梁啟超的留守強學會,原因是康有為南下。那是1895年。這一年在北京,康有為上書給皇帝,失敗了;辦報紙,失敗了;組織救國團體強學會,也在失敗邊緣。康有為離開北京前夜,查禁這個會的風聲,愈來愈緊了。這個團體是政黨的雛形,也是學校的變相,由於當時氣氛太保守,所以只好用這種不倫不類的團體來過渡。但是,不論怎麽過渡,保守勢力還是要鏟除它。康有為南下後,北京京城的步兵統領衙門帶來了人馬,所有的圖書、器材都給沒收了,連梁啟超私人的一些衣服,也在被沒收之列。梁啟超被掃地出門了。

梁啟超這時只有二十三歲,一天早上,他拖著辮子,也拖著腳步,走到了北京宣武門外,走入了西磚胡同,走進了法源寺。那正是北國的冬天,晴空是一片蕭瑟。法源寺天王殿前,從屋瓦延伸到三級台階、從三級台階延伸到前院,都蓋上了一層白雪,看上去一片寒徹潔白,令人頓起清明之氣。他久已聽老師贊美過法源寺,可是,在北京住了這麽多日子,卻大忙特忙,一直未曾來過。兩天前,強學會被封了,他被掃地出門,這回可閑起來了,趁機浪跡京師,豈不也好,北京可看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就想到法源寺。

梁啟超站在雪地裏,站在法源寺大雄寶殿台階旁邊第一塊舊碑前面。他對書法的造詣,趕不上他老師,但他對佛法的研究,卻有青出於藍的趨勢。所以他端詳古碑,不從書法上著眼,而從佛法上寓目。他本是神童,四歲起讀四書,六歲就讀完五經,八歲學作文,九歲就能綴千言,十二歲考上秀才,十七歲就考上了舉人,而他考上舉人後四年,他的老師康有為才以三十六歲的年紀考上舉人。第二年正是甲午戰爭那年,他跟老師一起進京趕考,考進士,因為那時老師已名動公卿,主考官怕他考取,如虎添翼,所以全力封殺。在閱卷過程中,守舊之士看到一篇出色的考卷,斷定是康有為的作品,故意不取它,結果放榜之日,康有為考取了,梁啟超反倒沒考取,原來那篇出色的考卷是梁啟超的!守舊之士整錯了人。

雖然考場失利,但是追隨老師奔走國事,受到各界的注目與贊嘆,卻也少年得志。但是,二十三歲就名滿天下的他,卻毫無驕矜之氣。他志在救世,從儒學而墨學、從墨學而佛學,嘗試為自己建立一貫的信仰。佛學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廟本身卻是唯物的,以心寄物,由物見心,寺廟有它的必要嗎?梁啟超站在石碑前面,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間疑惑著。接著他走上台階,走進大雄寶殿,仰望著乾隆皇帝那“法海真源”的匾額,他的疑惑更加深了。“法海真源”,應該源在無形的明心見性,豈可源在有形的寺廟之中?他搖晃著比一般人要大了許多的腦袋,喃喃自語,有點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