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們都死了

棺材停在法源寺的後房裏,下面用兩個長板凳橫撐著,正面沒有任何文字,是誰的棺材,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老家人們幫著擡棺材、架板凳,忙得滿頭大汗。胡理臣從腰間掏出一條毛巾,沒有擦汗,只用來把棺材擦得幹凈、仔細,一如幾個小時前清洗小主人的血臉。最後,擺上香案,一齊下跪,磕著頭,他們終於哭出聲來,一一訴說著少爺的苦命與不幸。

在停柩間的門口,一位老和尚默默站在那裏,他是佘法師,旁邊站著長大了的普凈。他們一言不發,卻滿面悲戚。不久,他們相偕走開,走到大雄寶殿前的舊碑旁邊,沉默著。

“普凈,”佘法師終於開了口,“你看到了,這就是走改良路線者的下場!整整十年前,康有為在這古碑前面跟我們相識。十年來,他鍥而不舍、失敗了再來、失敗了再來、失敗了再來,終於說動了皇帝,得君行道,聯合譚嗣同他們搞起變法維新了。但是,表面上的成功,其實就是骨子裏的失敗——康有為花了十年心血,只證明一件事,就是譚嗣同用鮮血證明的:改良之路是走不通的。他們用失敗證明了此路不通,結論是,要救中國,只好大家去革命。譚嗣同可以不死卻甘願一死,最大的原因,就是要證明這一結論。我老了,不能有什麽作為了,我看,從今天以後,你還是作離開廟裏的準備吧,到天涯、到海角,把自己投身出去,去做一個真的革命黨吧!寺廟對真正有佛心的人說來,其實至多只是一個起點和終站,因廟生佛心,因佛心而離開廟,在外救世。也許有一天,你救世歸來,可在廟裏終老;也許有一天,你救世失敗,和譚先生一樣,可在廟裏停靈。不管怎麽樣、不論哪一種,都比年紀輕輕的就在廟裏吃齋念佛敲木魚來得真實、來得有益。我看,是時候了,你也二十六歲了,你就照師父指示,準備一下吧!”

佘法師說著,輕拍著普凈的頭。普凈深情地望著師父,低下頭,一會兒,再擡起頭來,咬著嘴唇道:

“我從八歲到廟上來,就一直擔心有一天師父會不要我了,十八年過去了,今天我終於從師父口中聽到這種話。當然我知道這不是師父不要我,而是更要我去做我該去做的事。我就照師父指示,到天涯海角去。唯一的遺憾是我不能由早到晚照料您老人家了……”

佘法師微笑著,又輕拍了普凈的頭:“普凈你看,譚先生死了,他有父親在堂、有妻子在室。他又由早到晚照料誰呢?在四萬萬中國同胞前,他一己之私的親情,一概舍棄,誰也不照料,照料的只是眾生。這種心懷,才真正是出家人的心懷。儒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但佛門卻是‘舍吾老以及人之老’,有大感情的人是不在意小感情的。”

“那麽,師父,你為什麽三十歲以後才出家?”普凈頂了一句,“你為什麽不把廟作為起點,而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遁入空門,把廟作為終站?”

佘法師為之一震,但是他很快恢復了常態。他轉了身,對著廟門,沒有看普凈:“這是你十年前就問過我的問題,我沒答復你,只說有一天你會知道。那一天啊,現在還沒到來。我只能告訴你,我從三十歲後出家以來,我一直懷疑法源寺是我的終站。我雖然六十二歲了,人已垂垂老去,可是,我總覺得冥冥中還有一件事在等我去彌補、去續成、去做完。我直到今天還不十分清楚那是什麽事,但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會是什麽事,就是:我不會壽終正寢在這裏,法源寺不是我的終站。普凈啊,我們在法源寺相會,也會在法源寺相離,就讓我們以離為聚吧!……”

正當佘法師說到這裏,從廟門那邊,走進來兩個彪形大漢。走近的時候,其中一個滿面虬髯的,一直用銳利的眼光,打量著佘法師。他不友善地盯著佘法師看。佘法師察覺了,立刻表情有異,低眉不語。兩個大漢擦身而過,朝裏走去,連個招呼都不打。普凈看在眼裏,十分奇怪。

“師父,你好像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對你好像不很友善。”

佘法師兩眼看地,又擡頭看天,輕嘆了一聲。

“普凈,你觀察入微,我的確知道他們是誰。那個留大胡子的,不是別人,就是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普凈驚嘆起來。

“大刀王五。”佘法師平靜地說,“這位‘關東大俠’現在五十二歲,他整整比我小十歲。不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有十七歲,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師父那麽早就認識了大刀王五?”

“那麽早。”

“剛才大刀王五顯然認出了師父。你們很多年不見了吧?”

“三十多年不見了。”佘法師說,“我看,我還是告訴你吧。你一直不知道我當年出家的秘密,如今我們分手在即,我就告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