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明月幾時有”

“到底指誰呢?”——同一個問題,在八指頭陀死在法源寺後兩年,1915年,中華民國四年,又被提起了。

這一年是令中國人痛苦的一年,因為中國人好不容易成立的中華民國,遭遇了空前的劫難——中華民國總統袁世凱居然做總統做得不滿足,要當起皇帝來了。全國上下,一片勸進之聲。

梁啟超感到很可恥,他在天津家裏,偷偷會見了從北京來的神秘人物,這人物不是別人,就是他十八年前在湖南時務學堂教書時的十六歲學生——改名蔡鍔、蔡松坡的蔡艮寅。

蔡鍔在戊戌政變以後,到日本讀書,重新回到亡命日本的老師梁啟超的門下。不過,他另一位老師譚嗣同的死難意義,卻引出了他跟梁啟超不同的解釋。在老師梁啟超、太老師康有為的解釋裏,譚嗣同是為了走改良的路而死,所以大家要追隨死者,繼續走改良的路,包括跟清朝政府與人為善的方式在內;但在蔡鍔的解釋裏,譚嗣同是為了證明改良之路走不通而死,譚嗣同的毅然一死,正是教我們覺悟到此路不通,而是要走革命的路。因此,他在十九歲那年,在義和團動亂發生以後,他和他的老師唐才常等十九個人,從日本偷偷回到中國,準備舉事。但是,他們失敗了。查辦這一案子的封疆大吏張之洞,是唐才常的老師,他審問時想開脫他的學生,故意跟左右說:這個人不像唐才常呀!會不會抓錯了人呢?但是唐才常卻高聲叫道:失敗了,死就是了,我唐才常豈是苟且偷生的人!於是,他被殺了,臨死前吟詩一首,最後兩句是:“剩有頭顱酬故友,無真面目見群魔。”——他終於在“故友”譚嗣同死後不到兩年,也跟著犧牲了。

唐才常在被圍捕中做了一件事,他技巧地燒掉了同志名冊,使官方無法株連,蔡鍔等小同志因此得以逃返日本,參與下一波的革命行動。

蔡鍔進了日本士官學校,成績優異,畢業後回到中國,加入清朝的軍事陣營,密謀革命,這時他二十三歲。七年以後,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在湖北發生。發生二十天後,他在雲南就宣布了光復,並做了雲南地區的領導人。這時他二十九歲。兩個月後,中華民國成立了。

中國人的中華民國雖然成立了,但是中國人的皇帝思想並沒退去。中華民國只成立了四年,如火如荼的帝制活動就展開了——戊戌政變時出賣譚嗣同的袁世凱操縱民意,想把中華民國改為中華帝國,由他做皇帝。這時候,梁啟超、蔡鍔他們再也忍不住了,他們要在眾神默默、全國敢怒而不敢言的恐怖局面下奮起力爭,為中國人爭人格、為中華民國爭命脈。這種努力是艱苦的,首先他們就得先從袁世凱偵伺下的北京、天津脫身才成。一天夜裏,蔡鍔從北京溜到天津去看梁啟超,他們談到了脫身的計劃。

“十七年前,”梁啟超說,“我和你的譚老師在北京談到離去和留下的問題。十七年過去了,我們又發生這一問題了。依我看來,目前的發展情況,該是你先離開北方,趕到南方去,在南方舉義旗、反帝制。我不能先走,我一走,袁世凱就特別注意到你,你就走不成了。所以,松坡,我來殿後,你先走。”

“可是,”蔡鍔猶豫著,“如果我先走了,老師如果走不成呢?”

“那也不會影響我們基本的夙願。記得你譚老師十七年前的獄中題壁詩吧?”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第四句寫出了去留之間,大家肝膽相照,昆侖為中國發祥地,‘兩昆侖’指做兩位堂堂的中國人,不論是去是留,都是堂堂的。”

“當年譚老師以程嬰和公孫杵臼期勉老師和他自己,‘去留肝膽兩昆侖’自是專指老師和他兩人而言。”蔡鍔補上一句。

“把‘兩昆侖’解釋成他和我,跟上面‘去留’字眼呼應起來,固然相當,但我後來看到譚老師《石菊影廬筆識》中《學篇》第五十六則,有這樣的文字:‘友人鄒沅帆撰西征紀程,謂希瑪納雅山(喜馬拉雅山)即昆侖,精確可信。希瑪納雅山在印度北,唐人呼印度人為昆侖奴,亦一證也。’這段文字,是譚老師生前自己所作的唯一對‘昆侖’的詮釋。這樣看來,譚老師所謂的‘兩昆侖’,可能指的是他家的仆人,就是胡理臣和羅升。這兩個人,在譚老師死後,一個去湖北向譚老師的父親報信;一個留在北京料理善後,所以有‘去留’之意。這樣解釋,未免狹隘了一點,不過探討譚老師的甘心一死的原因,家庭原因,也是其中之一。他從小雖被後母虐待,但是他跟父親的感情,卻深得很。事發後,九門提督查抄來的文件中,有許多他父親寫來因反對他參與變法維新,而表示不滿或斷絕關系的信,清朝政府因此沒有株連到他父親,其實這些家書都是譚老師為了開脫自己父親而捏造的。當時他遲遲不肯逃走,要留下來學他父親筆跡捏造家書,恐怕也是原因之一。譚老師出事時,大家還聯合瞞他父親,說譚老師只在坐牢而已,但是一個朋友寫信不小心,泄露了,他父親聽到消息,兩手抵住書桌、兩眼默默垂淚,再也沒說一句話。關於譚老師從容就義,不肯一走了之的原因,可有多種解釋:或說他為了對支持變法維新的人有所交代而死、或說他為了提醒大家要繼續走改良的路而死、或說他為了證實此路不通而提醒大家要走革命的路而死、或說他為了救他父親而死……每種解釋,其實都可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