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勇氣

羅家倫

題解

此文寫於1938年初,當時正值盧溝橋事變發生不久,作者有感當時社會形勢,呼籲年輕大學生養成道德的勇氣,並給出四條具體的培養辦法,今天讀來,仍能感受到一股人格提升的力量。

要建立新人觀,第一必須要養成道德的勇氣(Moral Courage)。道德的勇氣是和通常所謂勇(Bravery),有區別的。通常所謂勇,不免偏重體力的勇,或是血氣的勇;而道德的勇氣,乃是人生精神最高的表現。“匹夫之勇”與“好勇鬥狠”的勇,哪能相提並論?

什麽是道德的勇氣?要知道什麽是道德的勇氣,就要先知道什麽不是道德的勇氣。第一、沖動不屬於道德的勇氣。沖動的行為是感情的,不是理智的,是一時的,不是持久的。他不曾經過周密的考慮,審慎的計劃,所以不免“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它的表現是暴烈(Violence),暴烈是與堅毅(Tenacity)成反比例的。暴烈愈甚,堅毅愈差。細察社會運動的現象,歷歷不爽。第二、虛矯也不屬於道德的勇氣。虛矯的人,決不能成大事。所謂“舉趾高,心不固矣”。我們所要的不是這一套,我們所要的是“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對事非經實在考慮以後,決不輕易接受;而一經接受,就要咬緊牙根,以全力幹到底。他所有的勇氣,都是經內心鍛煉過的力量,以有程序的方式表現出來的。舉一例來說明罷,我有一次在美國費勒得菲亞(Philadelphia)城,看一出英國文學家君格瓦特爾(John Drinkwater)的歷史名劇,叫做《林肯》(Abraham Lincoln),當林肯被共和黨推為候選大總統的時候,該黨代表團來見他,並且說明因為民主黨內部的分裂,共和黨的候選人是一定當選的。他聽到這個消息,沉默半晌,方才答應。等代表團走了以後,他又一聲不響的凝視壁上掛的一幅美國地圖,看了許久,他嚴肅地獨自跪在地圖前面祈禱。我看完以後,非常感動,回到寄住的人家來,半夜不能睡覺。心裏想假如一般中國人聽到自己當選為大總統的消息,豈不要眉飛色舞,立刻去請客開跳舞會嗎?中國名劇《牡丹亭》中,寫一位教書先生陳最良科舉中了,口裏念到“先師孔夫子,猶未見周王,老夫陳最良,得見聖天子,豈偶然哉!豈偶然哉!”於是高興得滿地打滾。但是林肯知道可以當選為大總統的時候,就感覺到國家重大的責任落在他雙肩上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一件可快樂的事。凝視國家的地圖,繼之以跪下來祈禱,這是何等相反的寫照!

道德的勇氣是要經過長期鍛煉才會養成的。但是要養成道德的勇氣,必定要有兩個先決條件,第一是天性的敦厚,第二是體魄的雄健。就第一個條件說,一個人有無作為,先要看他的天性是否敦厚。不要說看人能否擔當國家大事,就是我們結交朋友,也要先認定他天性是敦厚還是涼薄,才可以判斷他能不能共患難。凡對自己的親屬都刻薄寡恩的人,是決不會對於朋友篤厚忠誠的。自然這樣的人,也決不會對於國家特別維護,特別愛戴的。所以古來許多大政治家用人的標準,是寧取笨重,而不取小巧。倒是鄉間的農夫,看來雖似愚笨,卻很淳樸誠懇,到患難的時候講朋友。只有那戴尖頂小帽,口齒伶俐,舉動漂亮的人,雖然一時討人歡喜,卻除了做小官僚,做“洋行小鬼”而外,別無可靠之處。就第二個條件說,則體力與膽量關系,實在密切極了。二者之間,系數極大。體力好的人不一定膽子大;體力差的人卻常常易於膽子小。一遇危難,倉皇失措,往往是體力虛弱,不能支持的結果。《左傳》形容鄭國的小駟上陣,是“張脈奮興,陰血周作,進退不可,周旋不能”。所以把戰事弄糟了,用他們駕戰車上陣的國王,也就誤在這些馬的身上。馬猶如此,人豈不然。我相信膽子是可以練得大的,但是體魄是膽子的基本。擔當大事的人可以少得了嗎?

具備這兩個先決條件,然後才可以談到如何修養道德的勇氣。修養就是把原來的質素加以有意識的鍛煉。《孟子》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是對於修養工作最好的說明。從這種修養鍛煉之中,才可以養成一種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一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沮,黃河決於側而神不驚”的從容態度。修養到了這個地步,道德的勇氣才可以說是完成。但是有什麽具體的辦法,來從事於這種修養?

(一)知識的陶熔。真正道德的勇氣,是從知識裏而產生出來的,因為經過知識的磨練而產生的道德的勇氣,才是有意識的,而不是專恃直覺的。固然“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但這還是指本性的、直覺的方面而言。在現代人事復雜的社會裏,一定要經過知識的陶熔,才能真正辨別是非,才能樹立“知識的深信”(Intellectual Conviction)。知識的深信,是一切勇氣的來源。唯有經過嚴格知識的訓練的人,才能發為有系統、有計劃、有遠見的行動。他不是不知道打算盤,只是他把算盤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