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而為”與“為而不有”主義

梁啟超

題解

“知不可而為”是說人生要如何奮鬥,要我們“認為應該做的,便大踏步的去做”,堅信理想因此不計得失,敢於失敗因此不懼失敗,最終一定會是“大成功”。“為而不有”是希望我們奮鬥的目標,不出於私欲而出於自願,不為利益自己而為服務大眾,人生的境界便“從極平淡上顯出燦爛”。這兩點也是梁任公一生真實的寫照。

今天的講題是兩句很舊的話:一句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一句是“為而不有”。現在按照八股的作法,把它分作兩股講。

諸君讀我的近二十年來的文章,便知道我自己的人生觀是拿兩樣事情做基礎:(一)“責任心”。(二)“興味”。人生觀是個人的,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觀。各人的人生觀不必都是對的,不必於人人都合宜。但我想,一個人自己修養自己,總須拈出個見解,靠他來安身立命。我半生來拿“責任心”和“興味”這兩樣事情做我生活資糧,我覺得於我很是合宜。

我是感情最富的人,我對於我的感情都不肯壓抑,聽其盡量發展。發展的結果常常得意外的調和。“責任心”和“興味”都是偏於感情方面的多,偏於理智方面的很少。“責任心”強迫把大擔子放在肩上,是很苦的,“興味”是很有趣的。二者在表面上恰恰相反,但我常把他調和起來。所以我的生活雖說一方面是很忙亂的,很復雜的,他方面仍是很恬靜的,很愉快的。我覺得世上有趣的事多極了,煩悶,痛苦,懊惱,我全沒有。人生是可贊美的,可謳歌的,有趣的。我的見解便是(一)孔子說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和(二)老子的“為而不有”。

“知不可而為”主義、“為而不有”主義和近世歐美通行的功利主義根本反對。功利主義對於每做一件事之先必要問“為什麽”?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講墨子的哲學就是要問為什麽,“為而不有”主義便爽快地答道:“不為什麽。”功利主義對於每做一件事之後必要問“有什麽效果”?“知不可而為”主義便答道:“不管它有沒有效果。”

今天講的並不是詆毀功利主義。其實凡是一種主義皆有它的特點,不能以此非彼。從一方面看來,“知不可而為”主義容易獎勵無意識之沖動;“為而不有”主義容易把精力消費於不經濟的地方。這兩種主義或者是中國物質文明進步之障礙也未可知,但在人類精神生活上卻有絕大的價值,我們應該發明它享用它。

“知不可而為”主義是我們做一件事明白知道它不能得著預料的效果,甚至於一無效果,但認為應該做的便熱心做去。換一句話說,就是做事時候把成功與失敗的念頭都撇開一邊,一味埋頭埋腦的去做。這個主義如何能成立呢?依我想,成功與失敗本來不過是相對的名詞。一般人所說的成功不見得便是成功,一般人所說的失敗不見得便是失敗。天下事有許多從此一方面看說是成功,從別一方面看也可說是失敗;從目前看可說是成功,從將來看也可說是失敗。比方鄉下人沒見過電話,你讓他去打電話,他一定以為對墻講話,是沒效果的,其實他方面已經得到電話,生出效果了;再如鄉下人看見電報局的人在那裏乓乓乓乓的打電報,一定以為很奇怪,沒效果的,其實我們從他的手裏已經把華盛頓會議的消息得到了。

照這樣看來,成敗既無定形,這“可”與“不可”不同的根本先自不能存在了。孔子說:“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他這句話似乎是很滑頭,其實他是看出天下事無絕對的“可”與“不可”,即無絕對的成功與失敗。別人心目中有“不可”這兩個字,孔子卻完全沒有。“知不可而為”本來是晨門批評孔子的話,映在晨門眼簾上的孔子是“知不可而為”,實際上的孔子是“無可無不可而為”罷了。這是我的第一層的解釋。

進一步講,可以說宇宙間的事絕對沒有成功,只有失敗。成功這個名詞,是表示圓滿的觀念;失敗這個名詞,是表示缺陷的觀念。圓滿就是宇宙進化的終點,到了進化終點,進化便休止,進化休止不消說是連生活都休止了。所以平常所說的成功與失敗不過是指人類活動休息的一小段落。比方我今天講演完了,就算是我的成功,你們聽完了,就算是你們的成功。

到底宇宙有圓滿之期沒有,到底進化有終止的一天沒有,這仍是人類生活的大懸案。這場官司從來沒有解決,因為沒有這類的裁判官。據孔子的眼光看來,這是六合以外的事,應該“存而不論”。此種問題和“上帝之有無”是一樣不容易解決的。我們不是超人,所以不能解決超人的問題。人不能自舉其身,我們又何能拿人生以外的問題來解決人生的問題?人生是宇宙的小段片,孔子不講超人的人生,只從小段片裏講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