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魯迅

題解

魯迅在當時是極端新派的文人,在子女教育的問題上也是很前衛的,魯迅理解當好父母“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艱苦困難的事”,但不意味著子女教育成功就是逼迫子女按照自己的意願修煉,實現“望子成龍”的目標。教育子女或者說“管教子女”,魯迅指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不要視孩子為“縮小的成人”。父母對於子女的“責任”,就是“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魯迅強調“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養成他們(子女)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遊泳,不被淹沒的力量。”這些話今日讀之依舊令人警醒。

我作這一篇文的本意,其實是想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又因為中國親權重,父權更重,所以尤想對於從來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父子問題,發表一點意見。總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罷了。但何以大模大樣,用了這九個字的題目呢?這有兩個理由:

第一,中國的“聖人之徒”[1],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絕不相幹;一樣便是他的倫常[2],我輩卻不免偶然發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常”“禽獸行”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於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占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聖人之徒”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說,“我們怎樣做父親。”

第二,對於家庭問題,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中,曾經略略說及,總括大意,便只是從我們起,解放了後來的人。論到解放子女,本是極平常的事,當然不必有什麽討論。但中國的老年,中了舊習慣舊思想的毒太深了,決定悟不過來。譬如早晨聽到烏鴉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卻總須頹唐半天。雖然很可憐,然而也無法可救。沒有法,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還有,我曾經說,自己並非創作者,便在上海報紙的《新教訓》裏,挨了一頓罵。但我輩評論事情,總須先評論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說話,對得起自己和別人。我自己知道,不特並非創作者,並且也不是真理的發見者。凡有所說所寫,只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裏面,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於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便是對於數年以後的學說的進步和變遷,也說不出會到如何地步,單相信比現在總該還有進步還有變遷罷了。所以說,“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生物為保存生命起見,具有種種本能,最顯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攝取食品,因有食品才發生溫熱,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為繼續生命起見,又有一種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生苗裔,繼續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後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並非罪惡,並非不凈;性交也就並非罪惡,並非不凈。飲食的結果,養活了自己,對於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於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後後,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後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竟與這道理完全相反。夫婦是“人倫之中”,卻說是“人倫之始”;性交是常事,卻以為不凈;生育也是常事,卻以為天大的大功。人人對於婚姻,大抵先夾帶著不凈的思想。親戚朋友有許多戲謔,自己也有許多羞澀,直到生了孩子,還是躲躲閃閃,怕敢聲明;獨有對於孩子,卻威嚴十足,這種行徑,簡直可以說是和偷了錢發跡的財主不相上下了。我並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人類的性交也應如別種動物,隨便舉行;或如無恥流氓,專做些下流舉動,自鳴得意。是說,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凈了東方固有的不凈思想,再純潔明白一些,了解夫婦是伴侶,是共同勞動者,又是新生命創造者的意義。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領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領,將來還要交付子女,像他們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個過付的經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