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第3/5頁)

[4](Eugenics)者的處置。

倘若現在父母並沒有將什麽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交給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當然健康,總算已經達到了繼續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責任還沒有完,因為生命雖然繼續了,卻是停頓不得,所以還須教這新生命去發展。凡動物較高等的,對於幼雛,除了養育保護以外,往往還教他們生存上必需的本領。例如飛禽便教飛翔,鷙獸便教搏擊。人類更高幾等,便也有願意子孫更進一層的天性。這也是愛。上文所說的是對於現在,這是對於將來。只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於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復,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聖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蘖;這便是中國人雖然凋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後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於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於孩子的發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於兒童的設施,研究兒童的事業,都非常興盛了。第二,便是指導。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後起的人物,一定尤異於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遊泳,不被淹沒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便是父母對於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會怕,仿佛父母從此以後一無所有,無聊之極了。這種空虛的恐怖和無聊的感想,也即從謬誤的舊思想發生;倘明白了生物學的真理,自然便會消滅。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應預備一種能力。便是自己雖然已經帶著過去的色彩,卻不失獨立的本領和精神,有廣博的趣味,高尚的娛樂。要幸福麽?連你的將來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還童”,要“老復丁”[5]麽?子女便是“復丁”,都已獨立而且更好了。這才是完了長者的任務,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領,樣樣照舊,專以“勃豀”[6]為業,行輩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虛無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父子間要疏隔了。歐美的家庭,專制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在卻連“衛道”的聖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並無“逆子叛弟”[7]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拘攣”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8]。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9],都能換到官做。父恩諭之於先,皇恩施之於後,然而割股[10]的人物,究屬寥寥。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並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

獨有“愛”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說,“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漢末的孔府上,很出過幾個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現在這般冷落,這話也許確是北海先生所說;只是攻擊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發笑罷了)雖然也是一種對於舊說的打擊,但實於事理不合。因為父母生了子女,同時又有天性的愛,這愛又很深廣很長久,不會即離。現在世界沒有大同,相愛還有差等,子女對於父母,也便最愛,最關切,不會即離。所以疏隔一層,不勞多慮。至於一種例外的人,或者非愛所能鉤連。但若愛力尚且不能鉤連,那便任憑什麽“恩威,名分,天經,地義”之類,更是鉤連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