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

人的文學

周作人

題解

本文發表於1918年12月15日的《新青年》,它的發表代表了新文學運動由單純提倡白話文提升到了文學內容的革新,使新文學真正具有了內在靈魂,胡適認為這“是當時關於改革文學內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文章開宗明義地提出新文學應該是“人的文學”並要反對“非人的文學”,一路娓娓道來,和藹親切,細致周到,條理清晰而自然流暢,語言平淡而韻味深長,文章典故信手拈來,輕松讀來卻又讓人不禁深思。

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地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的非人的文學。

新舊這名稱,本來很不妥當,其實“太陽底下何嘗有新的東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並無新舊。要說是新,也單是新發見的新,不是新發明的新。“新大陸”是在十五世紀中,被哥侖布發見,但這地面是古來早已存在。電是在十八世紀中,被弗蘭克林發見,但這物事也是古來早已存在。無非以前的人,不能知道,遇見哥侖布與弗蘭克林才把他看出罷了。真理的發見,也是如此。真理永遠存在,並無時間的限制,只因我們自己愚昧,聞道太遲,離發見的時候尚近,所以稱他新。其實他原是極古的東西,正如新大陸同電一般,早在這宇宙之內,倘若將他當做新鮮果子、時式衣裳一樣看待,那便大錯了。譬如現在說“人的文學”,這一句話,豈不也像時髦。卻不知世上生了人,便同時生了人道。無奈世人無知,偏不肯體人類的意志,走這正路,卻迷入獸道鬼道裏去,仿徨了多年,才得出來。正如人在白晝時候,閉著眼亂闖,末後睜開眼睛,才曉得世上有這樣好陽光;其實太陽照臨,早已如此,已有了許多年代了。

歐洲關於這“人”的真理的發見,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紀,於是出了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兩個結果。第二次成了法國大革命,第三次大約便是歐戰以後將來的未知事件了。女人與小兒的發見,卻遲至十九世紀,才有萌芽。古來女人的位置,不過是男子的器具與奴隸。中古時代,教會裏還曾討論女子有無靈魂,算不算得一個人呢。小兒也只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認他是一個未長成的人,卻當他作具體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與教育的悲劇。自從茀羅培爾[1](Froebel)與戈特文(Godwin)夫人[2]以後,才有光明出現。到了現在,造成兒童學與女子問題這兩大研究,可望長出極好的結果來。中國講到這類問題,卻須從頭做起,人的問題,從來未經解決,女人小兒更不必說了。如今第一步先從人說起,生了四千余年,現在卻還講人的意義,從新要發見“人”,去“辟人荒”,也是可笑的事。但老了再學,總比不學該勝一籌罷。我們希望從文學上起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便是這個意思。

我們要說人的文學,須得先將這個人字,略加說明。我們所說的人,不是世間所謂“天地之性最貴”,或“圓顱方趾”的人。乃是說,“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其中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

我們承認人是一種生物。他的生活現象,與別的動物並無不同,所以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得完全滿足。凡有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都應該排斥改正。

但我們又承認人是一種從動物進化的生物。他的內面生活,比別的動物更為復雜高深,而且逐漸向上,有能夠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們相信人類以動物的生活為生存的基礎,而其內面生活,卻漸與動物相遠,終能達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獸性的余留,與古代禮法可以阻礙人性向上的發展者,也都應該排斥改正。

這兩個要點,換一句話說,便是人的靈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為人性有靈肉二元,同時並存,永相沖突。肉的一面,是獸性的遺傳;靈的一面,是神性的發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發展這神性;其手段,便在滅了體質以救靈魂。所以古來宗教,大都厲行禁欲主義,有種種苦行,抵制人類的本能。一方面卻別有不顧靈魂的快樂派,只願“死便埋我”。其實兩者都是趨於極端,不能說是人的正當生活。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這靈肉本是一物的兩面,並非對抗的二元。獸性與神性,合起來便只是人性。英國十八世紀詩人勃萊克(Blake)在《天國與地獄的結婚》一篇中,說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