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劇之文章

王國維

題解

王國維不僅在古史地、古文字上是一代大師,在戲曲史研究上也卓有貢獻,本篇節選自《宋元戲曲史》一書,是他這方面的代表作。中國戲劇藝術在元代達到了高度的繁榮,卻因以往學者的輕視而晦暗不顯。王氏的《宋元戲曲史》在這方面做了開創性的工作,它全面考察,追根溯源,回答了中國戲劇藝術的特征,中國戲劇的起源和形成、中國戲曲文學的成就等根本性的問題,使元曲這一瑰寶重放異彩。

元雜劇之為一代之絕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賞之,至有以關漢卿比司馬子長者(韓文靖邦奇)。三百年來,學者文人,大抵屏元劇不觀。其見元劇者,無不加以傾倒。如焦裏堂《易余龠錄》之說,可謂具眼矣。焦氏謂一代有一代之所勝,欲自楚騷以下,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五言詩,唐則專錄其律詩,宋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余謂律詩與詞,固莫盛於唐宋,然此二者果為二代文學中最佳之作否,尚屬疑問。若元之文學,則固未有尚於其曲者也。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於元曲。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問也;其作劇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慕寫其胸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傑之氣,時流露於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無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則又為其必然之結果,抑其次也。

明以後,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漢宮秋》、《梧桐雨》、《西蜀夢》、《火燒介子推》、《張千替殺妻》等,初無所謂先離後合,始困終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蛾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於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

元劇關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當日未嘗重視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襲,或草草為之。然如武漢臣之《老生兒》,關漢卿之《救風塵》,其布置結構,亦極意匠慘淡之致,寧較後世之傳奇,有優無劣也。

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後其思想結構,盡有勝於前人者,唯意境則為元人所獨擅。茲舉數例以證之。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關漢卿《謝天香》第三折:

〔正宮·端正好〕我往常在風塵,為歌妓,不過多見了幾個筵席,回家來仍作個自由鬼;今日倒落在無底磨牢籠內!

馬致遠《任風子》第二折:

〔正宮·端正好〕添酒力晚風涼,助殺氣秋雲暮,尚兀自腳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單則俺殺生的無緣度。

語語明白如畫,而言外有無窮之意。又如《竇娥冤》第二折:

〔鬥蝦嫫〕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感著這般病疾,值著這般時勢,可是風寒暑濕,或是饑飽勞役,各人證候自知。人命關天關地,別人怎生替得,壽數非幹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說甚一家一計,又無羊酒緞匹,又無花紅財禮,把手過活為日,撒手如同休棄。不是竇娥忤逆,生怕旁人議論。不如聽咱勸你,認個自家晦氣,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幾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門裏,送入他家墳地。這不是你那從小兒年紀,指腳的夫妻,我其實不關親,無半點淒愴淚。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癡,便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賓白,令人忘其為曲。元初所謂當行家,大率如此;至中葉以後,已罕觀矣。其寫男女離別之情者,如鄭光祖《倩女離魂》第三折:

〔醉春風〕空服遍靦眩藥不能痊,知他這肮臟病何日起。要好時直等的見他時,也只為這症候上因他得。一會家飄渺呵,忘了魂靈。一會家精細呵,使著軀轂。一會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春歸也奄然人未歸。我則道相別也數十年,我則道相隔著數萬裏;為數歸期,則那竹院裏刻遍瑯軒翠。

此種詞如彈丸脫手,後人無能為役;唯南曲中《拜月》、《琵琶》差能近之。至寫景之工者,則馬致遠之《漢宮秋》第三折:

〔梅花酒〕呀!對著這迥野淒涼,草色已添黃,兔起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其纓槍,馬負著行裝,車運著糇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鹹陽。返鹹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蟄;泣寒蜇,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