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時代思潮

梁啟超

題解

作者在文中首先提出了“時代思潮”這一重要概念,並認為“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接著借用佛家名詞“生住異滅”闡釋思潮的產生及演變,對每個時期作了簡要而中肯的評介。作者認為“凡時代思潮無不由‘繼續的群眾運動’而成”不由讓人想起龔自珍詩: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今之恒言,曰“時代思潮”,此其語最妙於形容。凡文化發展之國,其國民於一時期中,因環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於一方向;於是相與呼應洶湧,如潮然;始焉其勢甚微,幾莫之覺;浸假而漲——漲——漲,而達於滿度;過時焉則落,以漸至於衰熄。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於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其在我國自秦以後,確能成為時代思潮者,則漢之經學,隋唐之佛學,宋及明之理學,清之考證學四者而已。

凡時代思潮無不由“繼續的群眾運動”而成。所謂運動者,非必有意識,有計劃有組織;不能分為誰主動誰被動。其參加運動之人員,每各不相謀,各不相知其從事運動時所任之職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異。於同一運動之下,往往分無數小支派,甚且相嫉視相排擊。雖然其中必有一種或數種之共通觀念焉,同根據之為思想之出發點;此種觀念之勢力,初時本甚微弱;愈運動則愈擴大,久之則成為一種權威。此觀念者,在其時代中儼然“現宗教之色彩”;一部分人以宣傳捍衛為己任,常以極純潔之犧牲的精神赴之;及其權威漸立,則在社會上成為一種公共之好尚;忘其所以然,而共以此為嗜;若此者,今之譯語,謂之“流行”,古之成語謂之“風氣”,風氣者,一時的信仰也;人鮮敢攖之,亦不樂攖之,其性質幾比宗教矣。一思潮播為風氣則其成熟之時也。

佛說一切流轉相。例分四期,曰:生、住、異、滅;思潮之流轉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啟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蛻分期(異),四、衰落期(滅)。無論何國何時代之思潮其發展變遷,多循斯軌。啟蒙期者對於舊思潮初起反動之期也;舊思潮經全盛之後,如果之極熟而致爛,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則反動不得不起。反動者,凡以求建設新思潮也;然建設必先之以破壞,故此期之重要人物,其精力皆用於破壞,而建設蓋有所未遑。

所謂未遑者,非閣置之謂;其建設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間必已孕育,如史家所謂“開國規模”者然;雖然其條理未確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間錯試驗中,棄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駁而不純;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此啟蒙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生”相。於是進為全盛期:破壞事業已告終,舊思潮屏息熠伏,不復能抗顏行,更無須攻擊防衛以糜精力;而經前期醞釀培灌之結果,思想內容日以充實;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

門戶堂奧次第建樹,繼長增高,“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粲然矣;一世才智之士,以此為好尚,相與淬厲精進;阘茸者猶希聲附和,以不獲廁於其林為恥。此全盛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住”相。更進則入於蛻分期:境界國土,為前期人士開辟殆盡,然學者之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也,只取得局部問題,為“窄而深”之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應用之於別方面;於是派中小派出焉。而其時之環境,必有以異乎前。晚出之派,進取氣較盛,易與環境順應,故往往以附庸蔚為大國,則新衍之別派與舊傳之正統派成對峙之形勢,或且骎骎乎奪其席。此蛻化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異”相。

過此以往,則衰落期至焉。凡一學派當全盛之後,社會中希附末光者日眾,陳陳相因,固已可厭,其時此派中精要之義,則先輩已浚發無余,承其流者不過捃摭以弄詭辯,且支派分裂,排軋隨之,益自暴露其缺點;環境既已變易,社會需要,別轉一方向;而猶欲以全盛期之權威臨之,則稍有志者必不樂受,而豪傑之士,欲瓶新必先推舊,遂以彼為破壞之目標,於是入於第二思潮之啟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終焉。此衰落期無可逃避之運命,當佛所謂“滅”相。

吾觀中外古今之所謂“思潮”者,皆循此歷程以遞相流轉,而有清三百年,則其最切著之例證也。

閱讀延伸

《飲冰室文集點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