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他媽的!”(第2/2頁)

唐以後,自誇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上等”去。劉時中[8]的曲子裏說:“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面登羅底叫德夫:何足雲乎?!”(《樂府新編陽春白雪》三)這就是那時的暴發戶的醜態。

“下等人”還未暴發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裏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

於是他們反抗了,曰:“他媽的!”

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余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於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看見鄉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

1925年7月19日

注釋

[1]諾威——今譯挪威。

[2]Gorky——高爾基。

[3]Artzybashev——阿爾志跋綏夫。

[4]役夫,奴,死公——見《左傳》。文公元年,楚成王妹江罵成王子商臣(即楚穆王)的話:“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殺女(汝)而立職也。”晉代杜預注:“役夫,賤者稱。”按:職是商臣的庶弟。“奴”,《南史·宋本紀》:“帝(前廢帝劉子業)自以為昔在東宮,不為孝武所愛,及即位,將掘景寧陵,太史言於帝不利而止;乃縱糞於陵,肆罵孝武帝奴。“死公”,《後漢書·文苑列傳》禰衡罵黃祖的話:“死公!雲等道?”唐代李賢注:“死公,罵言也;等道,猶今言何勿語也。”

[5]老狗,貉子——漢代班固《漢孝武故事》:栗姬罵景帝“老狗,上心銜之未發也”。銜,懷恨在心。“貉子”,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惑溺》:“孫秀降晉,晉武帝厚存寵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篤;妻嘗妒,乃罵秀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復入。”

[6]而母婢也,贅閹遺醜——《戰國策·趙策》:“周烈王崩,諸侯皆吊。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則斮之。’(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爾)母婢也!’”“贅閹遺醜”,陳琳《為袁紹檄豫州(劉備)文》:“操贅閹遺醜,本無懿德。”贅閹,指曹操的父親曹嵩過繼給宦官曹騰做兒子。

[7]拓跋氏——古代鮮卑族的一支。曾建立北魏。

[8]劉時中——名致,字時中,號逋齋,石州寧鄉(今山西離石)人,元代詞曲家。這裏所引見於他的套曲《上高監司·端正好》。曲子中的“好頑劣”,意即很無知。“表德”,即正式名字外的“字”和“號”。“聲音多廝稱”,即聲音相同。子良取音於“糧”。仲甫取音於“脯”。君寶取音於“飽”。德夫取音於“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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