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李叔同先生

豐子愷

題解

李叔同是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在音樂、書法、繪畫和戲劇方面,都頗有造詣。從日本留學歸國後,擔任過教師、編輯之職,後剃度為僧,法名演音,號弘一,晚號晚晴老人。

李叔同多才多藝,其書法號稱“樸拙圓滿,渾若天成”。所創作的《送別歌》,歷經幾十年傳唱經久不衰,成為經典名曲。

他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正如豐子愷所說,“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青衣像個青衣,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大面又像個大面”,是近代中國絢麗至極歸於平淡的典型人物。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裏見到李叔同先生,即後來的弘一法師。那時我是預科生;他是我們的音樂教師。我們上他的音樂課時,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嚴肅。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台上;以為先生總要遲到而嘴裏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裏;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裏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和愛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講桌上放著點名簿、講義,以及他的教課筆記簿、粉筆。鋼琴衣解開著,琴蓋開著,譜表擺著,琴頭上又放著一只時表,閃閃的金光直射到我們的眼中。黑板(是上下兩塊可以推動的)上早已清楚地寫好本課內所應寫的東西(兩塊都寫好,上塊蓋著下塊,用下塊的把上塊推開)。在這樣布置的講台上,李先生端坐著。坐到上課鈴響出(後來我們知道他這脾氣,上音樂課必早到。故上課鈴響時,同學早已到齊),他站起身來,深深地一鞠躬,課就開始了。這樣地上課,空氣嚴肅得很。

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不唱歌而看別的書,有一個人上音樂時吐痰在地板上,以為李先生不看見的,其實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責備,等到下課後,他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鄭重地說:“某某等一等出去。”於是這位某某同學只得站著。等到別的同學都出去了,他又用輕而嚴肅的聲音向這某某同學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別的書。”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說過之後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罷”。出來的人大都臉上發紅。又有一次下音樂課,最後出去的人無心把門一拉,碰得太重,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走了數十步之後,李先生走出門來,滿面和氣地叫他轉來。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進教室來。進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向他和氣地說:“下次走出教室,輕輕地關門。”就對他一鞠躬,送他出門,自己輕輕地把門關了。最不易忘卻的,是有一次上彈琴課的時候。我們是師範生,每人都要學彈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風琴及兩架鋼琴。風琴每室兩架,給學生練習用;鋼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裏,一架放在彈琴教室裏。上彈琴課時,十數人為一組,環立在琴旁,看李先生範奏。有一次正在範奏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放一個屁,沒有聲音,卻是很臭。鋼琴及李先生十數同學全部沉浸在亞莫尼亞氣體中。同學大都掩鼻或發出討厭的聲音。李先生眉頭一皺,管自彈琴(我想他一定屏息著)。彈到後來,亞莫尼亞氣散光了,他的眉頭方才舒展。教完以後,下課鈴響了。李先生立起來一鞠躬,表示散課。散課以後,同學還未出門,李先生又鄭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還有一句話。”大家又肅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說:“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在室內。”接著又一鞠躬,表示我們出去。同學都忍著笑,一出門來,大家快跑,跑到遠處去大笑一頓。

李先生用這樣的態度來教我們音樂,因此我們上音樂課時,覺得比上其他一切課更嚴肅。同時對於音樂教師李叔同先生,比對其他教師更敬仰。那時的學校,首重的是所謂“英、國、算”,即英文、國文和算學。在別的學校裏,這三門功課的教師最有權威,而在我們這師範學校裏,音樂教師最有權威,因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緣故。

李叔同先生為什麽能有這種權威呢?不僅為了他學問好,不僅為了他音樂好,主要的還是為了他態度認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他對於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