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昨夜霜風影(第2/3頁)
他一坐下,無數道目光便都或明或暗地瞟了過來,帶著試探和好奇,當然,其中也不乏有人不懷好意。
自郢國一朝開始,統治者便廣招人才,科考、舉薦與恩蔭並行,寒門世家分庭抗禮,互不相讓,在這樣的制度構架之下,君權穩固的同時,卻也使得朝堂勢力錯綜復雜。
幾個派系之間鬥起來,比潑婦罵街也體面不到哪去。
連哪家的小妾帶了根金釵子,誰昨晚讓夫人拎著擀面杖攆到了書房去都能當成攻擊把柄,更不用提曲長負這種狀況了。
曲長負的鄰座上,坐的是戶部尚書府上長子李彥。
最近戶部正因為一些銀錢上的事跟曲丞相有所不合,兩邊也算是冤家路窄。
在曲長負剛剛露面的時候,李彥便已經跟周圍幾個朋友議論好,要好好難為難為這個看起來郁悒嬌弱的相府公子。
幾個人已經打好了眼色,專等著曲長負坐下之後就開始發難。
結果曲長負走過來,沒看他們,由著身邊伺候的人在椅子上鋪了軟墊,斟上熱茶,宮女取了宴前小點,躬身奉上。
曲長負執起牙筷,挑了一點點心吃了,茶只啜了半口,就將被子放下,示意道:“換酒罷,要半溫的。”
小宮女連忙領命而去。
李彥等人也都是官家公子,平常錦衣玉食,但還是頭回看見有人在宮宴上這幅派頭。
偏生曲長負的動作不緊不慢,卻出奇的優美貴氣,讓人覺得這種種殷勤伺候用在他的身上理所應當,便半點不顯矯情了。
李彥手裏捏著個酒杯瞧他,本來是想找個機會插話,結果他突然發現,從側面來看,曲長負的睫毛很長。
特別是他眼睛一垂一擡的時候,便有光點躍於睫間,恍然若一抹清夢,甚是動人。
李彥不知不覺看呆了。
直到大腿上一痛,卻是被旁邊的安定伯世子給擰了一下。
“哎,不是要刁難他嗎?說話啊!”
李彥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自覺剛才的失態很沒面子,輕咳一聲,就要“刁難”。
正在這時,曲長負擡起頭來,正好迎上了李彥的目光。
他的面容十分蒼白,眉宇間帶著病氣,但因為容顏生的華美清冷,這病氣非但沒有讓面貌顯得黯淡,反倒更加增添了幾分難言的風致。
讓人想起夕陽下的秋水,璀璨、惆悵、蒼涼。
李彥不覺呼吸一滯。
曲長負道:“李公子。”
他一笑:“還沒想好麽?”
李彥怔了怔:“想什麽?”
曲長負慢悠悠地道:“想到底說我活不長,還是多病的廢物,想應該如何刁難我,才有趣。”
李彥下意識地反駁:“曲公子多心了,我怎會——”
要說怎會這樣想,他還真是這樣想的,因此後面的話一卡,李彥尷尬道:“只是想跟公子閑聊幾句而已。”
曲長負沉吟道:“不能吧,我父親才與李尚書發生過數次爭執,李公子會想跟我結交?”
李彥:“……”
他要說的話都被人家提前猜中了,他反倒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尷尬之中,又不由產生了幾分愧疚。
——他心裏十分清楚,旁人會待他如何態度。
要不是這種事經歷的多了,又怎能如此通透?
曲長負見他不說話,便嘆道:“也罷,習慣了。喝酒吧。”
他一擡手,宮女恭敬地將取回的酒壺遞入曲長負手中,曲長負斂袖為兩人各斟一杯,道聲“請”,將自己那杯酒一飲而盡。
他倒酒的時候,衣袖劃過李彥的手背,微涼。
酒液在杯中激起波紋,他的心頭也起漣漪。
世人庸俗,總愛偏聽偏信,竟將如此一位舉止風雅,襟懷開闊之人,說成傳聞中那般模樣。
“習慣了”三個字,道出多少未對他人明言過的委屈,以對方家世品貌,原本可以更加任性一些的,卻選擇這樣謙讓和善。
李彥十分愧疚,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刁難一個這樣的人。
李彥道:“曲——”
“曲賢弟千萬不要這樣想!”
道歉的話被旁邊的安定伯世子沈鶴截斷,這家夥滿臉心疼動容,仿佛剛才掐自己大腿的不是他。
李彥目瞪口呆,看著沈鶴手撐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急切地對曲長負說道:
“方才李公子不過是對你一時產生了誤解,我代他道歉,還望曲賢弟不要往心裏去,其實我等都很希望能與你結交!”
李彥:“……”
瞧瞧,“賢弟”都用上來了,那個攛掇自己快找茬的沈鶴難道是幻覺嗎?!
曲長負笑了笑。
他的笑像是天邊偶然離合的一抹微雲,既無笑意,也無笑聲。
不過是唇角極淺極快地一挑,顯得接下來的話語中也有種說不出的散漫漠然。
“承蒙沈世子美意,能認識各位高才俊彥,長負不勝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