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我行醫十二年了,一直謹守先師之戒。十二年中走遍窮鄉僻壤,經我的手得以不死的人,不知凡幾?倘或我——”淳於意指著唐安說道:“如你一般,身為王府侍醫,無分日夜,聽候傳喚,這樣子,那些我不治的病人,不都要枉死了嗎?”

“聽老師這一說,我的主意算是打定了。”唐安斬釘截鐵地說:“我決計辭出王府。”

“只怕辭也不容易。”宋邑也有牢騷,“凡是貴人無不自私,最好只伺候他一人。”

“這話也不然。”淳於意說:“如陽虛候就是極通達的人,也頗敬重我,又能體諒我的志向,我亦全靠他庇蔭,才能免於貴人的羈絆”

一句話未完,只聽堂屋中“嘩啦”一聲巨響,叫人嚇一大跳。作為主人的宋邑,首先起身去探望究竟。

腳述未跨出內室,就看清楚了,一架屏風被撞翻在地,一個高大的青年。正彎著腰把它扶了起來,他身旁地上放著藤編的藥囊,藥囊上面又放著一個絹包。這時剛好擡起了頭,一張英俊而稚氣的臉,紅得有些異樣——那不是撞到了屏風的羞愧之色,他,是從不知道害羞的。

“阿文!”宋邑一面走來,一面叫他。

“宋二哥!”他站直了身子答一聲,嘻嘻地笑著,一臉不在乎的神氣。

走近了,宋邑聞得他口中的酒味,這才知道了屏風被撞倒的原因,臉一沉,低聲喝道。“還不快躲開!老師告誡你多少次了,不準你喝酒。今天又喝醉了回來。快走!老師心裏正煩著呢,他不罵你個狗血噴頭!”

阿文吐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又笑了。悄悄取起藥囊和那個絹包,躡足退了出去。

“站住!”

正走到堂屋門口的阿文,一聽見身後的聲音,不由得一哆嗦。逃不掉了!他這樣想著,立刻有了主意。極快地轉過身來,放下藥囊,捧著那個絹包,滿面堆歡地迎了上一會。

“師父!”他跟淳於意的關系,與唐安、宋邑大不相同,所以一直用這樣的稱呼,“我帶了好東西來孝敬你老人家,看!”

一面說,一面解開絹包,裏面包著一大塊燒羊肉。這是胡地傳來的吃法,整口肥羊剝洗幹凈了,架火燒烤,名為“貊炙”,非豪富之家,不能有此名貴的食物。阿文又精靈,挑的正是腰脅下的肋條肉,肥瘦相間,色香俱勝,不能再好了。

淳於意酷嗜燒羊肉,這時看在眼裏,聞在鼻裏,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裏恨此徒弟不成材,氣得要命,可就是發不出脾氣來、唐安和宋邑卻都是想笑而不敢。這個小師弟常把老師擺布得啼笑皆非,真是叫人又愛又恨。

阿文不容他們開口,搶著又說了下去:“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又要罵我,不守你的規矩,偷著去喝酒。平時該罵,今天有個緣故。今天,師父不是叫我到大賈偉家,去看他小兒子的病嗎?偉家主人正在大宴賓客,留我喝酒。我說:師父有命,酒,我是不喝的。不過君家的‘貊炙’,我要乞取一塊,帶回去孝敬師父。偉家主人回答我:‘貂炙’多的是,唯君所欲。但要喝酒,不喝就不能讓你割肉。我想想‘貊炙’難得,只好飲下一觥,才割得這麽一塊肉。”

明知道他的話,起碼有一半靠不住,卻是抓不住他的把柄,淳於意只得算了。宋邑則正要設法為老師破憂解悶,倒是恰好借此湊興,留下唐安,陪淳於意小飲,共享“貊炙”。

飲著酒,又談到了齊王府準備辟征淳於意的事。唐安和宋邑已完全了解老師的抱負,異口同聲勸他早離臨淄為妙。淳於意自己也如此打算,但不能說走就走,留下那些尚未痊愈的病人不管。

“顧不得那許多了!”唐安身在王府,深知其間情況的迫切,“我奉勸老師,明天一早,就帶著阿文回陽虛吧!這裏的病家——”說著,他把視線投向宋邑。

這就不能不叫宋邑自告奮勇了。

“老師!”他簡潔明了地說:“都交給我吧!”

淳於意沉吟了好一會,點點頭說:“好!我交代給你。吳家小兒,胸隔煩慮,不思飲食,用‘下氣湯’,三服可愈。左鄰老者,難於大小溲溺,其病在腎,‘火齊湯’必可見效。”

就這樣,淳於意把正在診治中的幾個病人的情勢。處方,以及可能的變化和應付的方法,都細細囑咐了宋邑,一直談到夜深,方始安排妥貼。

而阿文卻是叫不叠的苦,且是有苦難言。他完全沒有想到有這番意外的變化。

師父帶了他到臨淄來,原說有三個月的勾留,要等秋涼,方回陽虛。現在還不到一個月就要走了,又是說走就走,如此迫促,有許多未了之事,怎能得以抽出工夫來辦一辦?

手裏忙著收拾行李,心裏盤算來,盤算去,總覺得無論如何要爭取一天兩天的時間,稍稍料理,才能放得下心。